天净沙_许开祯【完结】(66)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玉音心里,比夜还黑了,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爹爹牛根实头一遭做贼,竟是为了哥哥玉虎。玉虎输了钱,垂头丧气的,饭也不吃,门也不进,在沙漠里转悠。牛根实问明情况,叹了一声,道:“娃,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哪儿跌倒,哪儿爬。走,跟爹走,爹帮你想办法。”于是,两个人摸着黑,来到新井乡新打的一眼机井上。爹爹牛根实以前当支书时,带人打过井,井里的事,在行。玉虎在井沿上望风,牛根实下了井,约摸一顿饭的工夫,上来了,冲儿子说:“拉绳!”牛玉虎就用力儿往上拉绳子。这一拉,就拉出沙乡人一年的收入。

  可惜的是,钱紧跟着又让玉虎赌掉了,一半输给了麻五子,一半,输给了黑狗他们。

  黑狗是沙鼻梁村的,也是个二杆子货,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家,好吃懒做,又背着一身坏名声,谁跟?拾草说起黑狗,骂的比麻五子还响。挨千刀的,啥事儿也敢做,做贼挖窟窿,吃喝嫖女人,没他不做的。拾草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上回,上回脱你裤子的,就他。”

  夜一下稠浓起来,稠得人喘不过气。玉音似乎已把那事儿忘了,拾草这一提,又给记了起来。真是没想到,沙乡这些年,竟变成了这样!玉音的记忆里,沙乡是个多么温馨的港湾啊,那浓浓的沙枣花香,裹着稠稠的记忆,始终弥漫在她的心上。想不到,随着沙枣花香的渐渐飘逝,逝去的,还有那甜甜的乡情,纯真的乡味……

  拾草接着说,牛根实这次偷骆驼,完全是bī的。一则,玉虎欠的赌债太多,天天有上门讨债的人,一群羊都让人赶跑了,还是没还清,只能想别的法子。另则,沙湾村的骆驼就是新井乡那边的贼偷的,这事王四毛能作证。但新井那边的派出所不管,沙湾这边的派出所又管不了,几个人一合计,偷!他们能偷我们凭啥不能?!于是就偷,没想这一偷,就把老底儿都偷了出来。

  “唉,你爹好赖还偷过几回,红枣儿男人,这可是头一遭呀,天地良心,抓他,真是亏了。”拾草叹息道。

  黑夜终于让她们喧亮了,沙乡露出第一道白时,玉音嚷着要走,早饭也不吃。她心里急姑姑,又怕天一亮,母亲苏娇娇会撵过来。这回,她对母亲和父亲,真是有了另种看法。他们惹的破事,就让他们自个儿处理去吧,她是横竖不管了,也管不了。

  拾草拦挡不住,箱子里翻腾半天,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你拿着,我屋里的情景你也知道,没多的,这是卖猪剩下的,五百,甭嫌少,治病帮不上,就给你姑姑买几口好吃的吧。”说完,她自个儿眼里,先浸了泪。

  玉音哪敢要,立刻推挡起来,拾草生气了:“嫌我穷是不,你咋就这么不懂人心哩。这是给你姑的,不是给你的。”

  玉音还是不要,嗓子里话噎着,吐不出来,眼里,早已是一片湿热。

  “你姑姑,是个好人呀,当年若不是她,我爹,我爹怕早就没命了……”拾草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捂住鼻子,生怕当着玉音的面,哭出声儿。

  另间屋里,瞎仙的咳嗽声响起来,每年一打秋,瞎仙的咳嗽就猛起来,贤孝也唱不成了,只能窝家里。

  “拿着呀,难道让我求你么?”拾草的脸色已是很yīn愁了,仿佛,那如烟的往事,猛就把她裹住了。

  ……拾草说得没错,当年若不是枣花,瞎仙怕是真就没命了。

  瞎仙原本不瞎,亮堂得很,不但眼亮堂,心更亮堂。年轻的时候,瞎仙在胡杨中学当老师,书教得好,字更是写得好。要说怪就怪那一手好字。那时候流行写大红标语,提几桶子红窖泥水,拿一把大排笔,一天往黑写。革命形势紧呀,写着批着,都有人破坏革命,要是不写,还了得。瞎仙原本也是很革命的,公社让他做啥,他都积极地做,从来不耽搁。写到后来,瞎仙就有些厌烦了,说厌烦也许不妥,gān革命是不能厌烦的,这一点瞎仙很清楚。大约是在八月,沙窝铺那边的大会战如火如荼,热闹得很,公社马上要搞评比,各大队都恨不得一夜间就把沙漠给平了。那天瞎仙心里有事,急事,好事,日急慌忙写完,就往沙鼻梁村跑。沙鼻梁村有个姑娘等他,瞎仙正跟姑娘那个哩。

  姑娘也是铁姑娘,为跟瞎仙见一面,冒着胆子装病,请了半天假偷着回来,天黑前还得赶到沙窝铺。两个人正在屋里羞羞答答喧着,手还没摸哩,院门砰一声就给撞开了。公社革委会的杨红旗带着几个人,不容分说就将瞎仙捆走了,径直就给送到了沙窝铺。批判会紧跟着召开,人们这才知道,瞎仙犯错了,大错,要命的错。他把一个字丢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不”字没写上,这还了得。当场,瞎仙就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他的老师被撤了,脖子里挂上跟郑达远们一样的纸牌牌。批判会后,瞎仙被押到郑达远们这一组,接受劳动改造。

  沙窝铺接受改造的一共有两组,一组是老右郑达远他们,一组是地富分子。两组的待遇是一样的,唯一的差别,就是地富这一组,偶尔有家人偷偷摸摸帮个忙,老右们却全得靠自己。瞎仙本来是能分在地富这一组的,杨红旗说他有文化,弄不好会把地富们教坏,就让他到了老右这一组。

  看押他们的民兵中有个叫杨偏毛的,是个提不起来的货,偏是跟杨红旗一个杨家,就成了人上人。杨偏毛跟瞎仙本来就有深仇大恨,关键是瞎仙太有文化,识得那么多字,还会唱那么好听的歌,周遭几个村的姑娘都把目光盯在了他身上,害得杨偏毛几次相亲都没相成。这下好,杨偏毛终于有机会收拾瞎仙了。甭看瞎仙有文化,一到了革命的大舞台,他就战战兢兢啥能耐也没了,只能乖乖儿忍受杨偏毛的欺负。大约一个月后,或是更晚一点,是个晚上,天刮着huáng风,郑达远们正趴在地窝子里写认识,杨偏毛进来了,拿着一个字,问瞎仙:“这是个啥字?”

  瞎仙一看,头里嗡一声,心也跟着一黑。这个字瞎仙认得,但不能说。一说,瞎仙的罪就大了。瞎仙抬起头,吃惊地瞪住杨偏毛,很恐怖的样子。杨偏毛声音一恶:“认不认得,叫你说话哩,望我做啥?”

  瞎仙犹豫着,不,害怕着。这个字是个生僻字,人们说得多,几乎每个人都说,但认得的就不多。字的意思是jiāo配,在沙乡,说出来就是骂人,粗得很,也野得很。瞎仙知道,如果说认得,杨偏毛一定还有下一着,指不定就要叫他把这字的意思示范出来,这种事儿他不是没做过。不久前,杨偏毛就这样整过郑达远,原因就是郑达远跟铁姑娘牛枣花说了话。不过那个字没什么毒,那个字是生殖器的意思,特指女性,郑达远当时就很大方地说出它的读音,杨偏毛果然让郑达远往细里解释。郑达远想了想,指着远处的一峰母驼说:“等它扬起尾巴,你就能看到。”气得杨偏毛罚了郑达远半天工。今儿个,怕就没这么顺当。

  “认得不认得?”杨偏毛不耐烦了,他早已想好,怎么收拾瞎仙。

  “我……我不认得。”思来想去,瞎仙还是决定说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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