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_许开祯【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江长明站到一辆卡车下,借着卡车遮挡正午狠毒的日头。他看到农民当中有几个自己熟悉的人,正要走过去打招呼,就见一行人在五佛县长的陪同下来到路障前,江长明认出中间那位是五凉市副市长龙勇。龙勇先是问了一下情况,然后跟黑脸汉子说:“先把路障拆了,水的问题我们马上协调。”

  “凭啥,你咋不协调好了再让我拆路障?”

  “知道不,你这是犯法。”龙勇耐着性子,跟黑脸汉讲道理。

  “jī巴个法,你说犯就犯?有本事你把老子抓去,还能吃几天官饭。”黑脸汉子一点不给龙勇面子,他身后的人立马起哄,叫嚣着让龙勇滚开。

  “你听不听,再胡来我让警察把你抓走。”五佛县长急了,看样儿真想叫警察。

  “你敢,格老子的,由着你了!”人堆里突然挤出一胖女人,声音洪亮地骂五佛县长。江长明一看,正是车上跟自己说话的那妇女。就见她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扑到县长面前,“抓,抓啊,你今天要是不抓,就是老娘下的。”

  人群哗一下爆出猛笑,这话在五佛地界上,骂人是最严重的。

  五佛县长往后趔了趔,没想胖女人一步上前,大胸硬是bī在了五佛县长身上。“有本事你抓啊,往后退个啥,你个有娘养没娘教的,跑这儿耍啥威风,有本事给我们要水去。”说完她拎出塔儿寺的圣水,灌了一口,把水壶递给黑脸汉,“喝,这是圣水,就剩一口了。”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江长明这才知道,胖女人是黑脸汉的女人。

  龙勇大约是被胖女人的气势给吓住了,不露声色地退到人中间,一言不发。

  胖女人得胜似的,一屁股坐在木杆上,差点将木杆压折。

  太阳死命地晒,一股青烟从地上腾起,公路两边很快热得站不住人了,人们无望地纷纷退去,四下寻yīn凉,可哪有yīn凉。五佛虽是二yīn山区,但山上偏是不长树,草都没几根。站在公路边,你能清楚地看到苍làng跟五佛的分界,哪儿绿断了,哪儿就进了五佛。

  苍làng跟五佛不在一个市,要解决这矛盾,怕光来个龙勇还不行。局面一直僵持着,江长明回到车上,拿了包,车是不能前行了,他想走着去五佛县城,一边走一边看看五佛的旱象。

  3

  旱。到处是大张着等水喝的嘴。

  土地gān得裂开二尺长的口子,地哪还有地的样子,分明是一张gān牛皮,硬噘噘的,脚一挨格巴格巴响。麦子卷了,不是镰割的,太阳卷的。一半人家索性就没收,还收个啥呀,望一眼心都要烂,其实那已不是麦,是枯huáng的草,是农人风gān的泪。

  包谷晒得有皮没毛,本该肥绿的叶子枯焦一片,风一chuī发出嚓嚓的响,谷穗刚露出头便被晒了回去,就像夭折的孩子,死在了襁褓里。江长明接连看了几块地,心里响出一声叹,迟了,就是一huáng河的水流过来,也无济于事。

  洋芋地更惨。垄起的地沟原本肥肥沃沃,拳头大的洋芋会让地沟格外壮实,油绿的洋芋秧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丰盈的女人,可江长明的眼里,却分明是一派涂败,地沟瘪瘪的,怕是连jī蛋大的洋芋都没结下。秧哪还像个秧,一扑儿一扑儿的,全都蔫败在地里。几只羊拚命地把头牴在垄沟里,想借秧苗寻点yīn凉,折腾了半天却发现是徒劳。羊恼了,它们的眼里让太阳晒出了血,它们必须得发泄,这样的毒日头不发泄就得闷死。于是几只羊在江长明眼皮底下互相牴起仗来,它们把愤怒发向对方,结果一只羊的眼戳瞎了,血汩汩流出来,其它的羊立刻伸出舌头,争抢着舔起来。

  江长明不忍再看下去,他的嗓子里直冒火,望着被火烧光一般的大地,心禁不住抖成一片。记得第一次来五佛,他还不到三十岁,到处是丰收的景象,水泽良田,满目绿盈。这才几年呀,咋就变成了这样?

  江长明拿出最后一瓶农夫山泉,刚把盖子拧开,噌,不见了。扭身一望,几个luǒ着屁股的小男孩仿佛抢到金子一样,一溜眼不见了。

  远处的村庄,近处的农田,无不在骄横的太阳下发出呜咽。

  江长明的心被震憾了。

  胡杨河啊胡杨河,你不是被誉为母亲河么,你不是哺育着一代代的沙乡人么,你不是润泽着这儿的一草一木么,何时你变得如此残忍,竟置几十万人的死活不顾?!

  赶到县城,天已擦黑,人们光着膀子,一溜摆儿坐在街巷里纳凉。夜幕下的街巷充斥着挥不走的汗臭,还有一股焦腥味,风卷着沙尘,打在城市的脸上。城市的疼痛是坚硬的,不像乡村那么温和。江长明听到不少人在骂天爷,说把雨都下到南方了,宁可把南方淹死也不给北方洒点尿珠子。

  日他姥姥的,再晒,就把人也晒死了。

  老范并没有在宾馆等他。

  老范是县治沙站的站长,快六十岁了,一直嚷着退,却终也没退掉,现在还在位子上。他是五十年代农大的高材生,跟郑达远差不多,只因出身问题,从北京发配到了五佛,这一生就跟五佛的沙漠搅到了一起。不幸的是文革中他被打坏了腿,落下了终身残疾,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行动不大方便。

  江长明登记好房间,县上的宾馆没有空调,室温在38度以上,置身进去,仿佛掉进了蒸笼。江长明灌了一肚子凉水,走出来。就看到老范一瘸一拐的从街那头走来。

  见了面,老范诉苦道:“忙死了,一天下三趟乡,人像驴一样推磨。”一问,才知是县上全力抗旱,每个gān部都包了点。老范他们包了三个村,都是沙漠沿线的,闹水荒闹了一月。老范单位又没钱,雇不起车,没法给村民拉水,村民天天上访,老范天天挨批。这不,他刚从冰草湾回来,又要赶到乱石岗去,说是那儿抢水抢出了人命,把个老汉打死了,警车等着他呢。匆匆说了几句,一辆警车开过来,老范跳上了车,临走又喊:“你别乱跑呀,下面喝的水都没。”

  江长明的确没想到旱情会这么严重。

  他回到宾馆,收看当地新闻,才知道五佛县十二个乡镇断了水,农作物颗粒无收,三万多只羊已渴死。

  五佛县长正在电视上做紧急动员,要求各界迅速行动起来,伸出援助之手,为抗旱救灾做贡献。江长明想起路上他挨胖女人恶骂的情景,禁不住替县长叫起屈来。这么大一个县,可真够他忙的。

  江长明当即打电话,把这边的情况说给孟小舟,要求所里派一辆车,帮老范他们给农民送水。孟小舟没想到江长明会这么快到达五佛,他心里还存着侥幸呢。一听江长明要车,没好气地就说:“你还是回来吧,眼下所里工作一大堆,你擅自去下面不合适。”

  江长明猛就来了气:“怎么不合适,我的课题在下面,难道要我坐在办公室里搞科研?”

  孟小舟说:“大家都有课题,谁都以课题为由排斥所里的领导,这工作还怎么gān?”

  “什么,排斥领导,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回来听!”孟小舟吼完这句,叭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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