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之城_许开祯【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是套旧家具,想卖掉换套新的。”

  “应该换,应该换,现在那家具,又漂亮,又实用。”

  破烂儿边说边替王局长点上烟,王局长冷漠地打量着他,像是提防着什么,忽然说,“不过,你得晚上拉。”

  “成!晚上就晚上,白日人多眼杂,换家具不好。”

  王局长奇奇怪怪地盯他片刻,开口道:“看不出你一个收破烂的,心眼儿倒多。”

  破烂儿心上像是让蜜蜂蜇了一下,不过他忍着,脸上的笑愈发殷勤。

  夜里,照着地址摸到王副局长家,王副局长跟他老婆看电视,见他进来,也没让座,指着沙发、写字台、衣柜说:“就这些,你给个价。”破烂儿估摸了一下,但不急着说出来,掏出专门买的好烟,殷勤地递过去,又掏出火柴给他点上,眼睛敏锐地搜索着。见破烂儿不吭声,王副局长说:“这么着吧,你给五百,这些全拉走。”破烂儿眉一紧,五百,喝老子血哩!嘴上却说:“不急,不急,东西我拉,价钱嘛,好说。”一直没吭声的局长老婆搭了腔:“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个啥事的,随便给你帮个忙,不也值个千儿八百的。”

  “对着哩,对着哩,到底是局长太太,说话就是不一样。”

  他没叫老婆,而是学一些城里gān部称“太太”,这招果然灵,局长太太递给他一个小板凳,说:“坐吧。”

  他就坐下来,只要一攀扯上话,破烂儿就不是破烂儿了,不出半个小时,他就把局长一家说舒服了,尤其是局长太太,冷眉儿早就舒展开,一笑一颦。临走时,破烂儿说:“这么着吧,明儿我陪太太先瞅新的,瞅好了一次性弄。”

  第二天,破烂儿换上一套料子衣服,陪局长太太去瞅。局长太太果然好眼力,连沙发带家具,总共瞅了一千四百块,破烂儿一声不吭,抢先付上钱,夜里以新换旧,谁也没提钱的事。

  一来二去,他成了王副局长家的常客,谈起办厂的事时,王副局长自然鼎力相助,说正好局里有些树要种,索性你去种吧。

  签合同时,合同上写的是八万五,王副局长笑着说,统共付你七万,咋样?破烂儿合计了一下,打两眼井得三万,树苗儿得一万五六,算了半晌,讪笑着说:“怕不够哩,多少再加点。”

  王副局长慢腾腾收起合同,眼看着就要丢进抽屉里,眯成细缝的眼里是不容讨价还价的坚决。

  破烂儿不敢犹豫了,牙一咬:“成,七万就七万,不过得先付钱。”王副局长慡快地一笑,“这不就成了嘛,你我之间,还用得着打哑谜。”

  签完合同,破烂儿愁上了。

  他愁的不是挣不了钱,而是没人去挣这个钱。破烂儿一不是队长,二不是书记,到哪里寻五十号人哩?原想转手把活包出去,可又怕出个万一,到手的铜变成烂铁,这买卖不能做。

  后晌,他赶回庄里把难肠跟大姑道了,大姑替他寻思半天,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法来。这事一不能张扬,二不能明着去叫人,要是让“大叫驴”晓得了,非给他一蹄子踢掉。庄里可靠些的,又没几个人,算来算去,也就五六个人。大姑性急,连夜一家一家问去了。破烂儿守在屋里,心里头七上八下,这两年遇上事,除了大姑他竟找不出第二个诉说的人,这么一想,心里头漫过一片子cháo湿,眼里竟也跟着湿起来,泪珠子不听话地往外奔,冰冰凉凉地一阵难过。

  大姑很晚才回来,一看脸色就知白跑一趟。果然,大姑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进来便蔫在炕沿子上,脸色一片白。

  “不成就不成,做啥那么愁哩?”破烂儿宽慰道。

  大姑长长地吁一口气,叹道:“话淹死人哩,不去就罢了,何苦舌头上带刀子,把人住死里戳哩?”

  “说啥了?”破烂儿忍不住问。

  “说啥的都有,这庄里啊,咋就没一个好人了呢,人穷得鬼拔毛,口气还硬成个铜锣。”

  “啥铜锣?棒槌!”

  两个人感慨了一阵,大姑由衷地说:“还是你对着哩,挣弹出这个苦焦坑,也犯不着天天跟这些白眼仁子打jiāo道。”

  次日,大姑清早奔了娘家,她娘家二舅在队上当队长,说去试试。后晌破烂儿再去时,大姑一脸喜色,说事情成了,娘家人就是好,都给二舅面子,后天一早出发。破烂儿忙奔回城里,准备去了。

  动身这天,破烂儿襟子底下夹两条“牡丹”烟,帆布包里藏两瓶“洋河曲”,一块茯茶,拜见了队长二舅。二舅留着八字胡,说话时不住地拿拇指跟食指拈着,浓黑的三角眉下长着一双láng眼,两道幽幽的光she在破烂儿脸上。破烂儿感到那是庄户人少有的威风,幸亏二舅个子矮,顶多到破烂儿耳根子这,要不,二舅那气势,还真是让人怕。

  二舅话不多,只是跟他jiāo代几句沙窝里植树要把人看好,千万不能跟沙乡人惹事端,该让的让让人家。再就是打井时记住,叫婆姨们离井口远远的,打井见不得红。

  破烂儿一一记住了。

  “去吧,赶在薅草前回来,给你叫的都是壮劳力,队上等着用哩。”二舅说。

  破烂儿谢过二舅,领着人上路了。

  这是清明前头,地刚种上,苗出来还有段时间,正是植树盖房的好时节。一队人马浩浩dàngdàng开出村子,chūn风拂动大地,尽管寒意还未消尽,破烂儿心里却热乎乎甜润润的。

  队伍里有驾马车,拉着打井用的器械和五十号人的口粮,行李卷谁也舍不得放车上,背在自个肩上踏实些。大清早动身,走到日头西斜,破烂儿看见了那一派浑huáng。远远的,沙漠像海一样拽直他的目光,雄浑、浩瀚、宏大……那是一片神秘的疆域,一如他生命的未知,博大中透着深沉,辽阔中隐露深邃。太阳像一圆白,不是平原上那种小而圆的红日,是放大了几十倍的惨白,看上去跟沙漠连在一起。西天边的云却是红的,火烧似的红,一团一团,像大漠着火后喷上去的红烟,姿态各异,面目狰狞。红云下,滚滚翻腾的沙làng像bào风,又似骤雨,一làng紧随一làng,卷起千堆沙,万瓣雪。惊涛下的沙丘、沙梁,像一个千变万化的女人,细腻、流畅、滑润,蠕动中竟也风情万种。的确,在破烂儿眼里,沙漠真像个女人,尽管那时他还没完整地见过女人,但在心里,女人就是这样的,浑圆、饱满、结实,发出金色的光芒,逶迤的沙岭,滚圆而修长,流畅到不打一点折皱,光滑柔顺,细腻无比……

  渐渐,灼人的热làng涌来,胸脯子开始蒸汗,脚底下腾起gān热,直往裤腿里钻。还没到沙窝里,人们已叫喊热。平原上的人不经热,破烂儿心一沉,这点热都叫喊,真热起来咋gān活?

  脚底下开始踩huáng毛柴、蒿子、沙米棵、梭梭,近了,一步步地,跋进了沙窝铺。

  沙窝铺是四周的沙岭围起的一大片洼地,里面长满刺蓬、红柳、芨芨草、骆驼刺。靠近沙岭的地方,还长着沙米、蓬稞草、白茨果等。捡破烂以前,那时娘还活着,破烂儿好像七八岁,跟着娘来。娘说这里曾是一片湖,叫青土湖,湖水不很深,但也能没过人。水和天一个颜色,青里透蓝,蓝里透青。湖中生满芦苇,苇间穿游着鱼儿。秋天芦花开了,野鸭子飞来飞去,把拳头大的鸭蛋撒在湖里。后来湖gān了,再后来这儿就成了沙地。娘是沙乡的女子,常带破烂儿进沙窝采撷。沙窝里宝贝多,白茨果像枸杞,酸甜酸甜的,采来可以当药材卖,也可以熬茶。蓬果烧成灰,可以和面蒸馍,也能当肥皂洗衣。特别是那沙葱和沙米,更可以腌菜,晒“粮食”。沙葱是一种针叶儿草,腌出来像韭菜,可以当咸菜吃。沙米是一种血节花,花开败结的籽,采回来拿簸箕簸gān净,洗了晒gān,就可以当粮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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