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然而,生活文化以两种状态存在着:

  一是活着的状态,一是历史的状态。

  活着的状态是一种生活,历史的状态才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文化。

  当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被时代淘汰,消失了,它的jīng神便转移到曾经共存的物品上和环境中,过一段时间,人们就从这器物和环境中了解、感受与认识昔日生活的形态与jīng神了。这样,器物与环境便发生了质变,在“活着”的时候,它们是实用性的生活物品与生活环境;进入“历史”之后,就变成纯jīng神的文化物品与人文环境了。同一件事物,它们本身并没有变化,还是原来模佯,这变化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其实它是人们的一种认识,也就是人们用文化的眼光看出来的。

  文化眼光不是一般目光。它必需具有文化意识和文化素养。

  眼光,也就是眼力。

  一般人没有这种眼光,所以,当这些环境与器物由“活着的状态”转变为“历史的状态”时,常常被当做无用的东西丢弃了。昔时器物被当做破盆破罐,旧时房舍一样被当做危房陋屋。看来这眼光中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面对这一切,人们只是从现实的角度而不是从将来的角度来看的。

  一个相反的例子,能够做最好的说明:

  当柏林墙拆除时,世界上许多博物馆都派人跑到德国,去争购那些涂满图画与文字的墙体碎块。出价之高,惊骇一时。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觉悟到,这座被时代淘汰的墙恰恰是一种过往不复的珍贵的历史象征。德国政府被惊动了,于是决定那一段尚未拆除的柏林墙不拆了,保护起来,永世珍存。

  这种眼光说明了什么?它说明——有些事物的历史文化价值,必需站在未来才能看到。文化,不仅是站在现在看过去,更重要的是站在明天看现在。

  那么,文化眼光不只是表现为一种文化素养,一种文化意识,更是一种文化远见和历史远见。

  12.翻开“国家的履历”

  有句名言:“博物馆是一个国家的履历。”此言极是。大到国家,小到城市,乃至村镇,其历史的足迹都清楚地留在博物馆里。此外,还有它们的命运、荣rǔ、身份、年龄、性格和独有的财富。去一个国家或城市,哪怕住上一年,必未真正了解到什么,可是走进那里的博物馆,却很快能获得一个鲜明又深刻的印象。博物馆是一个地方的文化的浓缩,jīng神形象的显影屏幕,过往的漫长历程依然可以鲜活感受的时光隧道。未来的一半在历史里,博物馆给人的启示无边无际。所以,文明社会的旅游者们,每到一处,往往先要参观当地的博物馆。

  然而,翻开我们国家的履历看看——当代中国的博物馆正陷入尴尬。许多地方博物馆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境地,不得不出租给商业部门以维护生计。

  博物馆无钱收购理应收藏的文物,眼巴巴瞅着那些珍品被文物贩子转卖到洋人港客的手中。一位博物馆工作人员说:“一天进来的参观者还没有尘土多。”博物馆成了现代都市被遗忘的角落。

  当我们在世界一些著名的博物馆内,看到教师领着孩子们参观,上课,那神情有如身在圣殿,我们会怎么想?

  倘若说,中国人的文化素质太低,参观博物馆这种事要等到“文化提高”之后再说,那么为什么高雅的音乐会、纯艺术展览、严肃文学、古董收藏等等都为大批的人所痴迷,偏偏博物馆无人理睬?对于爱逛博物馆的洋人们来说,也只有那些非看不可的兵马俑、汉尸和编钟之类,好奇地去看上一眼。

  一般的地方博物馆则很少涉足,即使参观,也反应平淡。

  我们这一东方古国的博物馆,因何对内对外都如此受到轻视?这原因还是先要从博物馆本身寻找。粗略说来,大致有五:

  一,类型单一,我国博物馆的设置具有计划经济的分配式。总体分为历史、自然、艺术三种,省以下的城市却只有一个综合式的博物馆。分类机械,各地一致。

  很少专门的、小小型的、多样化的博物馆。一个地方的某些历史文化特征,往往是由这种专门的博物馆体现出来的;一个地方历史文化的丰富性,又必须是众多博物馆方能展示。我国博物馆类型设置的本身,就把各个地域的文化差异消弱了。博物馆缺乏独特性,看了使人觉得无味。

  二,博物馆,物不博。虽然此中有经费拮据、仓库有限、馆史太短等原因,但主要由于我们的博物馆很少文化性质。历史是曾经有过的生活,只有无所不包的文化才能充实又丰满地反映历史的一切。但我们的博物馆,一方面受故宫模式影响大,专注四海珍玩,轻视文化;另一方面受“为政治服务”影响深,目光狭窄,无视文化。本来,博物馆应装下整个世界,但在我们的博物馆中所看见的世界却狭小有限。

  三,陈列方式陈旧。长期以来,博物馆陈列多为“通史式”。

  从“劳动创造人”到“红旗插上天安门”,按年代顺序排列,全国统一,格式相同,很少创意。即便地方史和艺术品的陈列,也离不开这种说教性很qiáng的“形象的历史教科书”的思路。这种陈列,不是为观众打开灿烂的历史文化宝库,而只是形象的概念和概念的形象;所陈列的文物,不是历史遗落的迷人的细节,不是依然活着的文化生命,而只是一些僵化的历史物证。尤其这历史说教尽人皆知,博物馆不过再去乏味地重复一次。这样的展示,魅力何在?

  如果放弃说教者的姿态,博物馆的氛围即刻会化生硬与空dòng为丰足与亲切。博物馆的陈列方式是一种社会方式,说到底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千方百计诱导观众走进历史、感受历史和深入历史。

  四,缺乏研究。博物馆不仅是收藏和展示的部门,还是一个研究部门。

  首先,博物馆的展出应以学术研究为基础,并不断展示新的研究成果和学术发现。人们向博物馆索求的,便是见识与知识。但我们的博物馆把研究局限在考证的层面上,观众面对文物,最多只能获得标签上那种注脚性的初级知识。这种博物馆,能有多大吸引力?

  再有,世界任何博物馆都是一个巨大的文化矿藏,有待各方面专家去研究开发。

  它理所当然应该向全社会开放,主动为研究者提供实物,以使死的收藏变为活的知识。但我们的博物馆大多是“闭关自守”,视馆藏为家藏,把人类财富当做单位财富,拒研究者于门外,尤其那些考古发现,一旦收藏入库,再难见到天日。不研究,没价值。这不过由地下挪到地上,换个位置而已。这样的博物馆,谁愿亲近?谁能亲近?

  五,封闭式。在各国博物馆内,都能见到中国文物;唯独中国的博物馆内没有外国文物。在中国几乎找不到研究西方文物的专家和鉴赏家,而美国堪萨斯博物馆出版的董其昌的研究著作就足有5 公斤重。我们在国内的博物馆里转来转去,打头碰脸,仍旧是自己面对自己;而一个美国青年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里呆上一周,可以弄明白整个人类的文明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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