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5.寻找心的出路

  我能gān许多种事,gān得都不错。gān这些事时我都轻松快活,如果我挑一样gān,保管都能出色。所以我说,我写作并非自愿,是出于无奈。我还说,写作是人生最苦的事。

  在我没动过稿纸钢笔那时,我画画。可是全国人在受难,我也受难。时时感到别人的泪别人的血滴在我心上。有时我的心承受不了,就画,拿如梦的山如烟的树如歌的溪水抚慰自己。渐渐我觉得自己熟悉的方式那样软弱无力。现在则十分明白,我所需要的是清醒,并不是迷醉。心里消化不了的东西必需释放出来才得安宁。有一次我悄悄写一个故事,写一个青年在政治高压下被迫与自己的母亲断绝关系,因而酿成悲剧而深深忏悔。这小说原稿我早烧掉,但我头一次尝到全部身心颤动抖动冲动时的快感,感受到以写作表达的深刻的幸福,发现到只有写作的方式最适合自己的内心要求。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写作不开端于一部什么处女作,而开端于发现自己被幽闭被困扰被抑制的内心的出路。有如钻出笼的鸟儿的无限畅快,有如奔泻的江口的无比酣放。

  写作来自于沉重的心,写作是这心的出路。

  我也问自己,什么时候搁笔不再写了?

  除非我的心平静了。它只要还有一点点不安,就非写不可。

  我前边说,我什么都能gān。其实不对,其实我很笨,因为我找不到其它方式更能倾尽我的心。

  6.我非画家

  偶尔画兴忽发,改书桌为画案,开启了尘封已久的笔墨纸砚,友人问我,还能如先前那样随心所欲么?

  我曾有志于绘画,并度过15 年的丹青生涯,后迫于“文革”剧创,欲为民族记录心灵历程,遂改道易辙,步入了陌生的文坛。然而,叫我离开绘画又何其困难。

  画者练就了一双画眼。大千世界各种形象随时随地、有光有色流过眼前,偶有美感,即刻被这双画眼捉住,尽情地痴醉其问,这是何等的快乐!这些快感一层层积存心中,闲暇时便一片片翻出来看,这又是何等美妙的享受!

  时而,浩阔深幽的心底,会悠然浮起一幅画来,它不是那些眼见过的画面,而是心中向往的画,这才是一幅真正的画!我不过没有时间将它形之于纸,却常常这样完成了绘画所必需的全部思维过程。

  文学的思维也包含着绘画的思维。

  文学形象如同绘画形象,一样是心中的形象,一样全凭虚构,一样先要用心来看。无论写人、写物、写环境,必需看得bī真,直至看到细节,方能落笔。文学是延绵不断的绘画,绘画是片断静止的文学。文学用文字作画,所有文字都是色彩;绘画是用笔墨写作,画中一点一线,一块色调,一片水墨,都是语言。画非画,文非文,画同文,文亦画。我画,不过再现一句诗,一阙词,一段散文而已;站在画面上千姿万态的树,全是感动过我的不同境遇中的人物,或者全是我自己,淌过纸表的流水,不论舒缓、激dàng,还是迷茫虚渺,更是我一时真切的情绪,这与写作时的心态又有何异?

  在一种艺术里呆久了,易生麻木,今人称之为:感觉疲劳。自己创造的,愈有魅力,愈束缚自己。与之疏远一段时间,相隔一段距离,反而能更好地感觉它;艺术的表现欲望,压抑它反倒能成全它。这样,每每写乏了,开砚捉笔,展纸于案,皎白一张纸上好似布满神经,锋毫触之,敏感异常,仿佛指尖碰到恋人的手臂,这才是绘画的最佳状态。放笔纵墨,久抑心中的形象便化做有情感、有呼吸、有灵魂的活命,活脱脱呈现出来。

  艺术,对于社会人生是一种责任方式,对于自身是一种深刻的生命方式。

  我为文,更多追求前者;我作画,更多尽其后者。

  至于画风画法,欲言无多,一任自然则已。风格是一种气质,或是一种生命状态。风格无法追求,只有听任生命气质的充分发挥。若以技法立风格,匠也。

  友人说,我还是不愿意你成为画家。

  我笑而不答。画家这两个字,对于绘画本身从无帮助。

  7.遵从生命

  一位记者问我:

  “你怎样分配写作和作画的时间?”我说,我从来不分配,只听命于生命的需要,或者说遵从生命。他不明白,我告诉他:

  写作时,我被文字淹没。一切想象中的形象和画面,还有情感乃至最细微的感觉,都必须“翻译”成文字符号,都必须寻觅到最恰如其分的文字代号,文字好比一种代用数码。我的脑袋便成了一本厚厚又沉重的字典。渐渐感到,语言不是一种沟通的工具,而是jiāo流的隔膜与障碍——一旦把脑袋里的想象与心中的感受化为文字,就很难通过这些文字找到最初那种形象的鲜活状态。同时,我还会被自己组织起来的情节、故事、人物的纠葛,牢牢困住,就像陷入坚硬的石阵中。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渴望从这些故事和文字的缝隙中钻出去,奔向绘画。

  当我扑到画案前,挥毫把一片淋漓光彩的彩墨泼到纸上,它立即呈现出无穷的形象。莽原大漠,疾雨微霜,浓情淡意,幽思苦绪,一下子立见眼前。

  无须去搜寻文字,刻意描写,借助于比喻,一切全都有声有色、有光有影迅速现于腕底。几根线条,带着或兴奋或哀伤或狂愤的情感;一块水墨,真切切的是期待是缅怀是梦想。那些在文字中只能意会的内涵,在这里却能非常具体地看见。绘画性充满偶然性。愈是意外的艺术效果不期而至,绘画过程愈充满快感。从写作角度看,绘画是一种变幻想为现实、变瞬间为永恒的魔术。在绘画天地里,画家像一个法师,笔扫风至,墨放花开,法力无限,其乐无穷。可是,这样画下去,忽然某个时候会感到,那些难以描绘、难以用可视的形象来传达的事物与感受也要来困扰我。但这时只消撇开画笔,用一句话,就能透其神髓,奇妙又准确地表达出来,于是,我又自然而然地返回了写作。

  所以我说,我在写作写到最充分时,便想画画;在作画作到最满足时,即渴望写作。好像爬山爬到峰顶时,纵入水潭游泳;在làng中耗尽体力,便仰卧在滩头享受日晒与风chuī。在树影里吟诗,到阳光里唱歌,站在空谷中呼喊。

  这是一种随心所欲、任意反复的选择,一种两极的占有,一种甜蜜的往返与运动。而这一切都任凭生命状态的左右,没有安排、计划与理性的支配,这便是我说的:遵从生命。

  这位记者听罢惊奇地说,你的自我感觉似乎不错。

  我说,为什么不。艺术家浸在艺术里,如同酒鬼泡在酒里,感觉当然很好。

  8.表白的快意

  在世事的喧嚣和纷扰中,我们常常忘掉自己的心灵。也许现代社会太多的艰难也太多的诱惑,太多的障碍也太多的机遇,太多的失落也太多的可能,我们被拥塞其间,不得喘息;那些功名利禄、荣rǔ得失、是非利害,都是牵动我们的绳子。就这样,终日浑浑噩噩或兴致勃勃地忙碌不停,哪里还会顾及无形地存在于我们身上的那个心灵?

  每个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外在的、社会性的、变了形的;一个是内在的、本质的、真实的自己,就是心灵。两个自己需要jiāo谈,如果隔绝太久,日久天长,最后便只剩下一个在地球上跑来跑去、被社会所异化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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