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每时每刻,作家都会从生命中受到触动,获得感受,取得发现。这发现,大大小小,千千万万。大到对历史的认识,人生的总结,社会的特征,一个城镇的面貌,一代人的希望与症结等等;小到一个人有独特意味的习惯动作,某只小猫小狗与众不同的习性,不同季节和时辰中一景一物的形象,不同人家中的不同生活方式、起居习惯乃至家具摆设。各种能够区别他人的独特的眼神、嗓音、服装、发式、皮肤的质感和皱纹,更复杂的是人们千差万别的内心状态。这些发现,都是鲜活的;即便是理念性的,认识上的,判断出来的,也都带着感受的色彩。作家就是这样——敞开心扉接受大千世界给予他的各式各样、无穷无尽的信息,一律来者不拒,厌恶的也一样接受。当然这信息,有的明瞭,有的含混,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深刻,有的浅薄。

  所有生活,只要是可视的、可听的、可嗅的、可触的、可尝的、可感的,全都分解成或qiáng或弱的信息,输入作家心中,积存起来。但是作家使用这些材料时就决不按照输入时的顺序。这由于,这些材料不是qiáng记和硬背下来的。

  它们大多是给感受到的。感受得到的东西大多是自然而然的,不自觉多于自觉的。一大堆杂七杂八压在一起,谁知哪个细节忽然被利用起来。在这些材料中,不分什么重要或非重要的;没有主次,投有轻重,没有级别,只要是迫切产生的艺术生命所需要,它就是最重要的、最珍贵的、最有价值的。

  1979 年,我在战火方熄的云南边境一带跑,听到和见到许多催人泪下的细节和故事。一时产生创作冲动,但怎么也汇涌不出一个可以牢牢抓住的人物形象,或是可以信笔挥洒的题材。我还听到几个十分完整的故事,却始终变不成文学作品。

  创作欲结不了果儿,一时我真怀疑自己的才能。这其间,我在云南边防部队听到某一排战士,在开战前夜吃过晚饭后,一起将饭碗砸得粉碎,誓决一死。这激动人心的qiáng烈的一幕,一直保留在我心里,谁知半年后竟然跳进我的长篇历史小说《神灯》中去,成为我所描写的1870 年天津教案中,一个因烧教堂而被李鸿章砍了头的义士,与他的朋友诀别时的情节。

  这个情节帮助我把这一场面悲壮的气氛qiáng化了。前面所说的关于刘十九那个奇特的个性细节,也用到这部书中红灯照的女首领huáng莲圣母林黑儿的身上,有助于增qiáng这一人物的传奇性和神秘感,丰富了她个性的血肉。

  在伏案写作时,大脑所有的细胞都活跃起来。在记忆中库存的细节,就像修配工零件箱里绞成一团的乱七八糟的各种轮儿、钉儿、齿儿、钩儿、珠儿、片儿,平时撂着没用,此刻翻来翻去,不知哪个忽然有用,并且恰到好处。自己至爱亲朋的一个表情特征,也许会用到作品中某一个可鄙的小人的脸上;童年时代留下的某一个情景,也许会变成笔下的与其完全无关的生活画面。昨天才刚感受到而记忆犹新的,不一定马上合用;早已淡忘的什么细节,忽然信手拈来而成为虚构的艺术生命中最闪光的部分。比如,我写《啊!》中老右派秦泉喝水时咽水的声音分外响,这是我外婆的一个特别的习惯;我所描写爱抽烟的秦泉“有时烟缕钻进他花花的头发丝里,半天散不尽”,那是一个老同事给我很深的印象,不知怎么都融合到这个政治巨石下的人物的身上。

  作家在感受生活时,是把生活打碎了,像碎块和粉末一样贮存起来的。

  在塑造人物时,再把这些碎块重新组织起来。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是从生活中无数人与事中间提取来的。这就难免有人在人物身上发现自己的某一个细节特征,误以为作家在影she自己。

  作品中的人物不止于模样、动作、音容笑貌;他处在特定的矛盾中,要产生心情、念头、欲望、想象等各种心理状态。在成功的文学作品中,往往作家设置的矛盾,激化人和人之间的冲突,有时还展现出人物自相矛盾的心理的两方面或几方面。

  饱满而具有实感的人物形象就在这种矛盾中站立起来的,这里所说的人物心理,当然不止于简简单单的喜怒哀乐。如果作家本人对各种各样的人丰富的内心没有体验(或感受)过,就无法把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得准确和充实。人物的饱满,主要指人物内心的饱满;人物的真实,主要指人物心理的真实。表情是心理活动的痕迹,行为是心理活动的结果。

  于是,作家的贮存中,还有许多纯粹无形的贮存。即情绪、气氛、心理、感觉和感情的贮存(有人称为“积累”)。这种材料的贮存方式,更多是不自觉和下意识的。感情只能感受到,感觉只能感觉到。一个作家只要有丰富的感觉,又能记住这些感觉,才能掌握住使笔下的一切都能栩栩如生的根本。

  任何事物都给人以感觉,包括阳光、空气、风,以至无生命的石形、木纹、水波等等;人的内心状态中许多东西只能被感觉到。连真实都需要感觉,所谓真实感。

  在文学艺术中,真实感比真实性更为重要。一个经历过的场面,日久天长,可能会将其中许多细节和情节忘记了,但如果对那场面特有的气氛还能感觉得到,便可以另外设想一些情节和细节,将那场面的真实感表现出来。比如我写《啊!》时,心里有无数桩十年动乱中知识分子坎坷命运的故事。但一桩也没用。《啊!》的故事纯粹是虚构的,但故事中所写的那个时代的气氛,人的心理状态,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感觉,却是我切身体验过的。

  我努力再现这些难忘的当时特有的感觉。这样就使我能够从一个高度概括反映十年动乱的生活及其本质;而努力表达的气氛、心理和感觉的真实,就为这部作品提供一个使人信以为真的基础。我是从人物的心理真实来反映生活真实的。在写作时,我最下功夫之处,则是尽力调动出内心贮存的对那个时代的全部的独有的感觉。

  我想说,一个作家必备的素质,就是能对大千世界纷纭万物保持丰富而敏锐的感受力。他就容易随时随地感动、激动、冲动,不管与他有关或无关的事物,他都会去体验。这样,他的心中就会装着较常人多几倍或几十倍的库存,他自然就能创造出许许多多令人置信的艺术生命。从这一点说,对这样一个作家,没有一种事物是没用的,没有任何时间是虚度的。他无聊时,也是对无聊的心理状态的一种体验。

  凡是他经过的,他都体验过,不管他意识到或者没有意识到。作家按照一个事先预定的什么题材去体验生活,他不一定达到目的,却会得到意外收获,因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在感受生活上是不带有选择性的。

  (2 )

  处于旺盛时期的作家,经常会产生创作冲动。好比chūn天的土壤,到处能钻出新芽儿。所谓创作冲动,是突然爆发的一种写作欲望。

  引起这种创作冲动的原因多种多样。有时是一个形象或一个细节,有时是一个新认识,有时是由于受到外界事物猛烈的撞击,有时则是在闲谈中间偶尔获得的某一个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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