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我一回头,只见一只马蜂径直而凶猛地朝我扑来,好像一架燃料耗尽,决心相撞的战斗机。这复仇者不顾一死而拼死的气势使我惊呆了。我抬手想挡住脸,只觉眉心像被针扎似的剧烈地一疼,挨蜇了!我捂着脸大叫。不知道谁开门把我拖进屋。

  当夜,我发了高烧。眉心处肿起一个枣大的疙瘩,自己都能用眼瞧见。

  家里人轮番用了醋、酒、huáng酱、万金油和凉手巾把儿,也没能使我那肿疽迅速消下去。转天请来医生,打针吃药,七八天后才渐渐复愈。这一下好不轻呢!我生病也没有过这么长时间,以致消肿后的几天里不敢到那通向后院的小走廊上去,生怕那些马蜂还守在小门口等着我。

  过了些天,惊恐稍定,我去爷爷的屋子,他不在,隔窗看见他站在当院里,摆手招唤我去,我大着胆子去了,爷爷手指窗根处叫我看,原来是我捅掉的那个蜂窝,却一只马蜂也不见了,好像一只丢弃的gān枯的大莲蓬头。爷爷又指了指我的脚下,一只马蜂!我惊吓得差点叫起来,慌忙跳开。

  “怕什么,它早死了!”爷爷说。

  仔细瞧,噢,原来是死的。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几只黑蚂蚁在它身上爬来爬去。

  爷爷说:

  “这就是蜇你的那只马蜂。马蜂就是这样,你不惹它,它不蜇你。它要是蜇了你,自己也就死了。”“那它gān嘛还要蜇我呢,它不就完了吗?”“你毁了它的家,它当然不肯饶你。它要拼命的!”爷爷说。

  我听了心里暗暗吃惊。一只小虫竟有这样的激情和勇气。低头再瞧瞧这只马蜂,微风chuī着它,轻轻颤动,好似活了一般。我不禁想起那天它朝我猛扑过来时那副视死如归的架式;与毁坏它们生活的人拼出一死,真像一个英雄……我面对这壮烈牺牲的小飞虫的尸体,似乎有种罪孽感沉重地压在我心上。

  那一窝马蜂呢,无家可归的一群呢,它们还会不会回来重建家园?我甚至想用胶水把这只空空的蜂窝粘上去。

  这一年,我经常站在爷爷的后院里,始终没有等来一只马蜂。

  转年开chūn,有两只马蜂飞到爷爷的窗檐下,落到被晒暖了的木窗框上,然后还在去年的旧窝的残迹上爬了一阵子,跟着飞去而不再来。空空又是一年。

  第三年,风和日丽之时,爷爷忽叫我抬头看,隔着窗玻璃看见窗檐下几只赤huáng色的马蜂忙来忙去。在这中间,我忽然看到,一个小巧的、银灰色的、第一间蜂窝已经筑成了。

  于是,我和爷爷面对面开颜而笑,笑得十分舒心。我不由得暗暗告诉自己:再不做一件伤害旁人的事。

  5.撕碎的花脸

  做孩子的时候,盼过年的心情比大人来得迫切,吃穿玩乐花样都多,还可以把拜年来的亲友塞到手心里的一小红包压岁钱都积攒起来,做个小富翁。但对孩子们来说,过年的魅力还有更一层深在的缘故,便是我要写在这张纸上的。

  每逢年至,小闺女们闹着戴绒花、穿红袄、嘴巴上涂上浓浓的胭脂团儿;男孩子们的兴趣都盯在鞭pào上,我则不然,最喜欢的是买个花脸戴。这是种纸浆轧制成的面具,用渗胶的彩粉画上唱戏的那些有名有姓、威风十足的大花脸,后边拴根橡皮条儿,往头上一套,自己俨然就变成那员虎将了。这花脸是依脸形扎的,眼睛处挖两个孔,可以从里边往外看,但鼻子和嘴的地方不通气儿,一戴上,好闷,还有股臭胶和纸浆的味儿;说出话来,声音变得低粗,却有大将威壮不凡的气概,神气得很。

  一年年根,舅舅带我去娘娘宫前年货集市上买花脸。过年时人都分外有劲,挤在人群里好费力,终于从挂满在一条横竿上的花花绿绿几十种花脸中,惊喜地发现一个。这花脸好大,好特别!通面赤红,一双墨眉,眼角雄俊地吊起;头上边突起一块绿包头,长巾贴脸垂下,脸下边是用马尾做的很长的胡须。这花脸与那些愣头愣脑、傻头傻脑、神头鬼脸的都不一样。虽然毫不凶恶,却有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庄重之气,咄咄bī人,叫我看得直缩脖子。

  要是把它戴在脸上,管叫别人也吓得缩脖子。我竟不敢用手指它,只是朝它扬下巴,说:“我要那个大红脸!”卖花脸的小罗锅儿,举竿儿挑下这花脸给我,龇着huáng牙笑嘻嘻说:“还是这小少爷有眼力,要做关老爷!关老爷还得拿把青龙偃月刀呢!我给您挑把顶jīng神的!”说着从戳在地上一捆刀枪里,抽出一柄最漂亮的大刀给我。

  大红漆杆,金huáng刀面,刀面上嵌着几块闪闪发光的小镜片,中间画一条碧绿的小龙,还拴一朵红缨子。这刀!这花脸!没想到一下得到两件宝贝。我高兴得只是笑,话都说不出。舅舅付了钱,坐三轮回家时,我就戴着花脸,倚着舅舅的大棉袍执刀而立,一路引来不少人瞧我,特别是那些与我一般大的男孩子们投来艳羡的目光时,使我快活之极。舅舅给我讲了许多关公的故事,过五关、斩六将、温酒斩华雄。边讲边说:“你好英雄呀!”好像在说我的光荣史。当他告我这把青龙偃月刀重80 斤,我简直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舅舅还教我用京剧自报家门的腔调说:

  “我——姓关,名羽,字云长。”到家,人人见人人夸,妈妈似乎比我更高兴。

  连总是厉害地板着脸的爸爸也含笑称我“小关公”。我推开大人们,跑到穿衣镜前,横刀立马地一照,呀,哪里是小关公,我是大关公哪!这样,整个大年三十我一直戴着这花脸,谁说都不肯摘,睡觉时也戴着它,还是睡着后妈妈轻轻摘下放在我枕边的,转天醒来头件事便马上戴上,恢复我这“关老爷”的本来面貌。

  大年初一,客人们陆陆续续来拜年,妈妈喊我去好叫客人们见识见识我这关老爷。我手握大刀,摇晃着肩膀,威风地走进客厅,憋足嗓门叫到:“我——姓关,名羽,字云长。”客人们哄堂大笑,都说,“好个关老爷,有你守家,保管大鬼小鬼进不来!”我愈发神气,大刀呼呼抡两圈,摆个张牙舞爪的架势,逗得客人们笑个不停。只要客人来,妈妈就喊我出场表演。妈妈还给我换上只有三十夜拜祖宗时才能穿的那件青缎金花的小袍子。我成了全家过年的主角,连爸爸对我也另眼看待了。

  我下楼一向不走楼梯。我家楼梯扶手是整根的光亮的圆木。下楼时便一条腿跨上去,“哧溜”一下滑到底。这时我就故意躲在楼上,等客人来突然由天而降,叫他们惊奇,效果会更响亮!

  初一下午,来客进入客厅,妈妈一喊我,我跨上楼梯扶手飞骑而下,呜呀呀大叫一声闯进客厅,大刀上下一抡。谁知用力过猛,脚底没根,身子栽出去,“叭”

  地巨响,大刀正砍在花架上一尊插桃枝的大瓷瓶上,哗啦啦粉粉碎,只见瓷片、桃枝和瓶里的水飞向满屋,一个瓷片从二姑脸旁飞过,险些擦上了;屋内如淋急雨,所有人穿的新衣裳都是水渍;再看爸爸,他像老虎一样直望着我,哎哟,一根开花的小桃枝迎面插在他梳得油光光的头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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