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大多是鼓脑门、穿袍柱杖的老寿星,药捻儿在脑顶上。这里的金人高可齐腰,小如拇指。这些pào摊的幌子都是用长长的竹竿挑得高高的一挂挂鞭pào。其中一个大摊,用一棵杯口粗的竹竿挑着一挂雷子鞭,这挂大鞭约有七八尺,下端几乎擦地,把那竹竿压成弓形。上边粘着一张红纸条,写了“足数万头”四个大字。这是我至今见到的最威风的一挂鞭。不知怎样的人家才能买得起这挂鞭。

  为了防止火灾,pào市上绝对不准放pào。故此,这里反而比较清静,再加上这条胡同是南北方向,冬日的朔风呼呼chuī过,顿感身凉。像我这样大小的子孩子们见了pào都会像中了魔一样,何况面对着如此壮观的鞭pào的世界,即使冻成冰棍也不肯看几眼就离开的。

  “掌柜的,就给我们拿一把双响吧!”妈妈和那卖pào的说起话来,“多少钱?”

  妈妈给我买pào了。我多么高兴!

  我只见她从怀中摸出一个旧手中包,打开这包儿,又是一个小手绢包儿,手绢包里还有一个快要磨破了的毛头纸包儿,再打开,便是不多的几张票子,几枚铜币。

  她从这可怜巴巴的一点钱中拿出一部分,jiāo给那卖pào的,冷风chuī得她的鬓发扑扑地飘。当她把那把“双响”买来塞到我手中时,我感到这把pào像铁制的一般沉重。

  “好吗?孩子!”她笑眯着眼对我说,似乎在等着我高兴的表示。

  本来我应该是高兴的;此刻却是另一种硬装出来的高兴。但我看得出,我这高兴的表示使她得到了多么大的满足呵!

  (6 )

  我就是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令人难忘地逛过了娘娘宫。那天回到家,急着向娘、姐姐和家中其他人,一遍又一遍讲述在娘娘宫的见闻,直说得嘴巴酸疼,待吃过饭,jīng神就支撑不住,歪在chuáng上,手里抱着妈妈给买的那把“双响”和空竹香香甜甜地睡了。

  懵懵懂懂间觉得有人拍我的肩头,擦眼一看,妈妈站在chuáng前,头发梳得光光,身上穿一件平日用屁股压得平平的新蓝布罩衫,臂时间挎着一个印花的土布小包袱,她的眼睛通红,好像刚哭过,此刻却笑眯着眼看我。原来她要走了!屋里的光线已经变暗了。我这一觉睡得好长呵,几乎错过了与她告别的时刻。

  我扯着她的衣襟,送她到了当院。她就要去了,我心里好像塞着一团委屈似的,待她一要走,我就像大河决口一般,索性大哭出来。家里人都来劝我,一边向妈妈打手式,叫她乘机快走。妈妈却抽抽噎噎地对我说:

  “妈妈给你买的‘双响,呢?你拿一下来,妈妈给你放一个,崩崩邪气,过个好年……”我拿一个“双响”给她。她把这“双响”放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划着火去点药捻。院里风大,火柴一着就灭,她便划着火柴,双手拢着火苗,凑上前,猫下腰去点药捻。哪知这药捻着得这么快,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当心!”

  这话音才落,“通!通!”两响,烟腾火苗间,妈妈不及躲闪,pào就打在她脸上。

  她双手紧紧捂住脸。大家吓坏了,以为她炸了眼睛。

  她慢慢直起身,放下双手,所幸的是没炸坏眼,却把前额崩得一大块黑。我哭了起来。

  妈妈拿出块帕子抹抹前额,黑烟抹净,却已鼓出一个栗子大小的硬疙瘩。

  家里人忙拿来“万金油”给她涂在疙瘩处,那疙瘩便愈发显得亮而明显了。

  妈妈眯着笑眼对我说:

  “别哭,孩子,这一下,妈妈身上的晦气也给崩跑了!”我看得出这是一种勉qiáng的、苦味的笑。

  她就这样去了。挎着那小土布包袱、顶着那栗子大小的鼓鼓的疙瘩去了。

  多年来,这疙瘩一直留在我心上,一想就心疼,挖也挖不掉。

  她说她“过了年就回来”,但这一去就没再来。听说她丈夫瞎了双眼,她再不能出来做事了。从此,一面也不得见。音讯也渐渐寥寥。我15 岁那年,正大年三十,外边鞭pào正响得热闹,屋里却到处能闻到火药燃烧后的香味。

  家里人忽叫我到院里看一件东西。我打着灯笼去看,挨着院墙根放着一个荆条编的小萝筐。家里人告诉我,这是我妈妈托人从乡下捎给我的。我听了,心儿陡然地跳快了,忙打开筐盖,用灯一照,原来是个又白又肥的大猪头,两扇大耳,粗粗的鼻子,脑门上点了一个枣儿大的红点儿,可爱极了……看到这里,我不觉抬起头来,仰望着在万家灯火的辉映。中反而显得暗淡了的寒空,心儿好像一下子从身上飞走,飞呵、飞呵,飞到我那遥远的乡下的老妈妈身边,扑在她那温暖的怀中,叫着:

  “妈妈,妈妈,你可好吗?”

  3.我和快手刘

  人人在童年,都是时间的富翁,胡乱挥霍也使不尽。有时呆在家里闷得慌,或者父亲嫌我太闹,打发我出去玩玩,我就不免要到离家很近的那个街口,去看快手刘变戏法。

  快手刘是个撂地摆摊卖糖的胖大汉子。他有个随身背着的漆成绿色的小木箱,在哪儿摆摊就把木箱放在那儿。箱上架一条满是dòng眼的横木板,dòng眼插着一排排廉价而赤huáng的棒糖。他变戏法是为了吸引孩子们来买糖,戏法十分简单,俗称“小碗扣球”。一块绢子似的huáng布铺在地上,两只白瓷小茶碗,四只滴溜溜的大红玻璃球儿,就这再普通不过的三样道具,却叫他变得神出鬼没。他两只手各拿一只茶碗,你明明看见每只碗下边扣着两只红球儿,你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嘿!四只球儿竟然全都跑到一只茶碗下边去了,难道这球儿是从地下钻过去的?他就这样把两只碗翻来翻去,一边叫天喊地,东指一下手,西chuī一口气,好像真有什么看不见的神灵做他的帮手,四只小球忽来忽去,根本猜不到它们在哪里。这种戏法比舞台上的魔术难变,舞台只有一边对着观众,街头上的土戏法,前后左右围一圈人,人们的视线从四面八方she来,容易看出破绽。有一次,我亲眼瞧见他手指飞快地一动,把一只球儿塞在碗下边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边那个碗底下哪,我看见了!”“你看见了?”快手刘明亮的大眼珠子朝我惊奇地一闪,跟着换了一种正经的神气对我说,“不会吧!你可得说准了。猜错就得买我的糖。”“行!我说准了!”我亲眼所见,所以一口咬定。自信使我的声音非常响亮。

  谁知快手刘哈哈一笑,突然把右边的茶碗翻过来:

  “瞧吧,在哪儿呢?”咦,碗下边怎么什么也没有呢?只有碗口压在huáng布上一道圆圆的印子。

  难道球儿从地下钻进左边那个碗下边去了。快手刘好像知道我怎么猜想,伸手又把左边的茶碗掀开,同样什么也没有!球儿都飞了?只见他将两只空碗对口合在一起,举在头顶上,口呼一声:“来!”双手一摇茶碗,里面竟然哗哗响,打开碗一看,四只球儿居然又都出现在碗里边。怪,怪,怪!

  四边围看的人发出一阵惊讶不已的啼嘘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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