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小屋里外间,有明有暗,明处乐,暗处歇。热天躲在yīn凉地界打盹,冷天躺在进阳光的地界睡觉。没一手拿手的本事,也用不着gān长事儿。年年chūn来一暖,扛把长杆扫帚,走街串巷打烟囱;再暖,南边的鸟来了,就在南门外草地土冈杂树林子里支上小网逮鸟卖;谷雨一过,天明时上街卖伞,天晴时改做泥瓦,登墙上房掀瓦修顶子;入伏后,在仿衣街口摆个大木盆,熬锅萝卜红果梨片杏子倒在里头,再拿块大冰块一镇,俗话叫冰山,冰山顶上盖块湿布,这便是冰凉透骨镇口镇牙消暑消汗解渴解馋的酸梅汤;等到秋风一起,落叶一飞,被张小夹袄满街吆喝——套火炉!您别笑话他无赖游,混事油儿。这手活照样有个名目,叫“打小空的”。阔人办事,婚丧嫁娶宴席堂会,缺人手时,还非他不可。人情事理都懂,上下左右都通,满地朋友,满处路子。摸嘛都会一二三,问嘛都知二三四,个矮人jīng神,脸厚不怵人,腿短得跑,眼小有神,还有张好嘴。生人一说就熟,麻烦一说就通。人间事,第一靠嘴。有嘴笨舌说笨蛋,有嘴胡说白唬蛋。天津卫把耍嘴皮子的叫画眉,画眉是种能叫的鸟儿。他叫八哥,也是种鸟儿,八哥与画眉不同,八哥嘴算是种能耐。所以人称他:铁嘴八哥。

  一辈子gān一件事,早晚腻了。杂着样儿换名样儿变着样儿,有趣有乐。没人管他,他不管人。没长事没整钱,有零活有零钱。比起那些在官府大户买卖铺门当役当差自由自在得多,不受气不受管不受制。只要口袋不空,米缸不见底,不找活不受累,上街溜哒,抽烟喝茶,串门聊天,碰人说闲话儿,或是立在人群里看打架,打头看到尾,逢到关节处,插过去使他那张好嘴一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当个好人找个快活。皇上老子洪福齐天,还非得玉带金冠龙袍蟒服天天上朝听烦心事呢。

  今儿大早,他帮着锅店街开米铺的苏家运一日沙木十三橼的棺材,漆皮子没磕没碰没划伤,顺顺当当办好,得了五十大子儿。跑到运河边歪脖大柳树底下穆家奶奶摊子上,实打实吃一顿贴饽饽熬小鱼,直把肚子吃成球儿,嘴唇挂着腥味,就近钻进一家“雨来散”戏篷子,要一大壶热茶,边把牙缝里的鱼渣滋滋响喷出来,拿茶送进肚,边使小眼珠将台上十八红的媚劲嫩劲鲜劲琢磨个透,直到这壶茶彻了又彻喝得没色没味,到茅厕长长撤一泡冒烟儿管气儿的热尿,回来刚落坐,一只大肉手落在他肩膀头上。

  “八哥,再找不着你,我就扎白河了。”这人说。

  八哥扭脸瞧,一张有红有白的大白脸笑哈哈,可带着急相。他笑道:

  “哟,惹惹。嘛事又惹惹惹?”

  惹惹这两字是天津土话,专门送给好张罗事的人的大号。屁股闲不住,到处冒一头,有事就来神,一闹万事休。这首小诗说的就是惹意这号人。

  惹惹说:

  “快帮我请个大夫,我二婶摔个马趴,够劲,够呛,要死要活,正在家叫唤呢。”

  “叫她叫去。坐下来听戏,我再叫壶茶。”八哥说着按惹惹坐下,朝小伙计一招手,要茶。

  惹惹赛坐弹簧,一挨就蹿起来,说:

  “救人赛救火,我哪坐得住。不冲我二婶冲我二叔。我二叔人虽怪,从没给我脸子看,过去也没少帮我。”

  “你眼里都是好人。看出坏就闹,闹完就全好。我看你二叔二婶,抬头老婆低头汉,一yīn一阳。一个皮儿好,一个皮儿坏,里头全一样。”

  “那就冲你嫂子,行吧。”

  “有她嘛事?告她,保准她不叫我管。”

  “不瞒你说。就是她叫我来找你的。”惹惹说。

  八哥忽见惹惹腮帮上有个红红大巴掌印。小眼一转说:

  “还为那金匣子?”

  惹惹左右一瞧,压低声说:“这事天底下只有你知道。你非得叫我折脸求你不成?咱还叫嘛哥们儿呢!走——”正巧伙计端壶来,惹惹掏几个铜子儿“当啷”扔在桌上,朝这伙计:“这壶大少爷请你喝了!”拉起八哥推着后背一直出戏篷子,急着问八哥:

  “快说,去请谁?”

  八哥笑道:

  “天津卫大夫都在咱肚里。华忙活着,也得跟咱论哥们儿。你先回去等着,我管保请来头号大能人。”

  “我就喜欢能人,我跟你去!”惹惹眉开眼笑。

  两人说着笑着,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走着。惹惹面赛涂脂涂粉,八哥脸赛壶底锅底,惹惹走路腆肚,八哥走道猫腰;两人东西左右拐几个弯儿,来到果市口一家大药店瑞芝堂前,八哥进去把个秃脑袋jīng瘦的小子,扯耳朵拉出来说:

  “老亮,huáng家大少爷的亲妈把尾巴骨摔了。快告我,天津卫哪位大夫专治跌打损伤、伤筋动骨?你要拿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唬弄我,你八哥就叫你们老板辞了你!”

  老亮揉着耳朵,眯一只眼笑嘻嘻说:

  “八哥向例口硬心软,哪是铁肠子!兄弟我正愁没机会给你报思呢。骨头的事,您非得找神医王十二不可。前儿,满天飞在天挂茶园唱《铁笼山》,一个跟斗打台上栽下来,脑袋戳进胸脯,叫王十二几下就抻出来啦!药就是打我们这铺子里抓的。”

  “王十二还用你吆喝?他十年前就和我论哥们儿。不过咱身子骨是铁打的,没用过他,他倒使过我,那次他腿肚子转筋,还是叫我连捶带揉帮的忙。哎,老亮,他当下住在哪儿?”

  “您不是认得他吗?”老亮眯着小眼逗他说。

  “你耳朵瞎了,没听我问——我是说他当下住在哪儿。你想拿我怄?”

  “哪能?十二爷一直住在西北角贞士街庆合成当铺旁边那大红门里呀,要不我陪您去。”

  “没挪窝就好找。老亮,后响多弄点酒,招呼狗圣、扛头、孙猴子全到我家,下酒的东西归我预备,咱们闹闹。”八哥说完,给老亮后脑勺拍一巴掌。老亮脑袋根毛没有,声音好脆,赛拍西瓜。随后招呼惹惹就走。

  老亮揉着后脑勺,嘻皮笑脸说:

  “您未必能找着。”

  八哥来到贞士街,站在当铺旁空地上拿眼一扫,眉头皱成核桃,眼前两红门,一朝南一朝东,一大一小一破一新一个单扇一个双扇,哪知是哪个,心里暗骂老亮那小子脸上却不能挂相。

  惹惹说:

  “敢情你不熟。”

  “我不熟你熟,你去请吧,我走!”八哥转身要走。

  惹惹拉住他说:

  “怄你当真?没你我找谁去?”

  这当地,八哥忽见朝南大红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有块膏药,他假装没瞧见,手一指这门说:“就是它了!好长日子没来,我眼珠子不记事。”上去刚要敲门,一瞅这门不平常,满包铁皮满钉钢针,院墙一码是磨砖对缝,地道是使江米水粘的。门楼上没一块砖没雕花,好赛府县太爷的住家。心怵便说,“你来敲门。”

  惹惹更怵,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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