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二婶,实话跟您说,惹惹他爹跟您这俩个房头,本是一根子上的两枝几。可两家不和,闹这么多年,谁也不肯说明了,其实就为了那祖传的金匣子!时到如今,不是我们还图那破玩意儿。想想您这家,大空架子,我们有心没力,这三房大院,吃喝拉撒,哪儿不得用钱?再说天天还得给您买药。我们不图它,可人活在世上,不能没钱。你总得为我们想想。要是穷得我们没闲,一走,谁侍候您……”

  二奶奶大鼓眼一眨一眨听着,剧白的脸忽然一下胀得通红,心急脸红,赛憋着嘛,跟手浑身猛抖,抖得chuáng铺吱扭吱扭直响,要完。桂花急得对着她耳朵大叫:

  “您倒是说呀!人死,嘛也带不走!”

  二奶奶断断续续就说出两个人名:“二爷、你爷爷……”下边有声没字,有气没声,跟着没气,一蹬腿,完了。

  不会儿,灯儿回来,惹惹上去“啪”给他一个山响大嘴巴。跳脚喊道:

  “人死了,你回来gān嘛?”

  huáng家办丧事,少不了那一大会。二奶奶停在房里时,二爷只来过一次。可这次不比二少爷死时那次。二少爷死他们是动了心,这次不动心不动色不动情,好自独立深谷,眼前一片空空流云。惹惹打侧面看他,人瘦多了。却静得出奇。静赛石清赛水闲赛云淡赛烟空赛天,神气赛经棚里请来念经的和尚老道。

  送走二奶奶的第三天,惹惹正在前厅料理办丧事甩下的杂事,忽听有人叫他,扭头一看,一个老者身穿灰布棉袍,头戴月白里子马莲坡大檐帽;背个huáng布口袋,胳膊夹桐油纸雨伞,裤脚校在高腰袜筒里,脚套一双草编的棉靴篓子。再瞧一惊,竟是二叔,刚要说话,二叔已经打大门出去,身轻赛风,走路赛飘,惹惹追上去说:

  “您要去哪儿呀?”

  二叔只答四个字儿。

  “东南西北。”

  这话似答非答,惹惹急了,说:

  “这家怎么办?”

  二叔瞧他一眼,眼里一片迷糊,好赛云dòng。没等惹惹再问,人便去。门对面墙根蹲着个矮矮胖胖黑衣黑脸大蝙蝠赛的糟老头子,见到二叔,站起身没打招呼却一并走了,嘴里不停出声哈哈哈。

  惹惹装一脑袋浆糊回到院内,找到八哥把话说了。八哥一听,叫道。

  “那糟老头子就是老哈哈吧!多少年没见过他,怎么勾上你二叔呢?”

  “我跟你一样,你不知道我也全不知道。我二叔这是去哪儿呢?”

  八哥糊里糊涂,糊里糊涂说:

  “上山求神拜佛成仙去了吧!”

  这一来,huáng家大院空空dàngdàng只剩下惹惹桂花两个。桂花听说二叔走了,灵机一动,叫惹惹八哥随她到二叔那院,要找金匣子。惹惹心里正不是滋味,一听金匣子三字就火,说;“哪来的金匣子,根本没那玩意儿!”

  桂花立时声调高起来。

  “有!你二婶临死时告我的。你不找,我找!这么大堆破房子,下雨漏了你拿嘛补。穷鬼别装阔佬,不行我也走,我不跟你喝西北风!”

  “动不动拿走降人!你走就走吧!”惹惹叫起来。嘴巴子肉直抖。

  八哥嘴快,赶紧插进来说:

  “嫂子话没错。如今这金匣子论情论理论命都该你得了。你是huáng家的千顷地一根苗儿,继承祖业堂堂发正,哪有自己的财宝愣不要的理。那匣子找来找去,就差你二叔那几间屋没找过。说不定真在那儿。”

  惹惹只好跟去。一开门吓一跳,满眼经文书卷。在他三人眼里这份穷劲乱劲破劲烂劲就别提,好赛除去这铺天盖地带字的旧纸糟纸擦屁股纸别的嘛都没有。惹惹看见地上有个和尚打坐使的蒲团和几件五衣七衣,还有香炉诗瓢尘尾禅榻,更信鱼市那火眼金睛万爷真有能耐。八哥和桂花翻箱倒柜,揪砖刨地。惹惹无心gān,忽见地上有本破书。全是dòng,不知是虫子还是老鼠咬的。拾起一看,是本《四书本义汇参》。书里不少文章惹惹小时念过,一看记起来,不看全忘。掀开一页正是孔夫子《论语》中的“阳货篇”,有句世人皆知的话:“子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两个dòng把“女子”和“小”字咬掉,打下边又透出个“人”字来,变成这么一句。

  “子日,唯人与人为难养也。”

  惹惹似有所悟,再悟就悟不透,想法忽来忽跑掉。人没悟性,光使脑袋没用。正寻思间,桂花忽叫:

  “惹惹,快来!东西在这儿!”

  惹惹忙转过大身子瞧,正中八仙桌子给他们挪开,揭开地砖,有个圆咕隆咚大窟窿。桂花喜欢得两手直搓。八哥下手一掏,抓出蓬蓬松松一件东西,里头吱吱叫,扔在地上一扒,gān草死叶破纸烂棉花里,露出一窝刚生下的小肉耗子,还没长毛儿,乱爬乱动。八哥叹口气说:

  “完啦,该嘛命就嘛命,别指望那金匣子啦!”

  他折腾满脸土,脸色更黑。

  桂花忽然对惹惹说。“我想起来,二婶还提起你爷爷哪,是不是叫你爷爷带进棺材。对,没错!要不二婶为嘛不说没有,偏偏提起你爷爷?”她沾一脑袋蛛丝灰土,可心不死,眼还冒光。亮光直对惹惹。

  惹栽一跺右脚,声音都喊劈了:“gān嘛,你还要刨我家祖坟!”脸胀成大南瓜,太阳xué上的筋鼓得手指头粗,嘣嘣直跳,赛要拼命。

  不等桂花闹,八哥说:“要真的在坟地十成有十成算没了。前天听说你家坟地给人刨了,棺材也撬了,我没敢告你们,叫老亮他们拿铣整好。”说完偏脸拿左眼朝惹惹挤了挤。

  惹惹明白,这是八哥唬弄桂花。不唬弄,事不平;一唬弄,事才静。

  打这儿,没人再提这金匣子。不说不想不猜不疑不争不斗不闹不急不愁不恨不狠,这才相安无事。正是:

  坎顺离和震声轻,震安巽松兑波平。

  克纯艮定坤无际,乾天浑与万物同。

  第十八章 阳chūn三月

  第十八章 阳chūn三月

  一岁之首,始自chūn分,大气回转,更换gān支,渐渐日长夜短冰解寒消阳开yīn降气盈朔虚;太阳高起,北房的阳光也就一天天一分一寸眼瞧着往外退。惊蛰一过。土地爷伸懒腰,缩在土里过冬的虫子胳膊腿见动。种子也在地底下翻个儿,打算出头露面。惹惹在茅房一泡尿,激掉墙角半块槽砖。气足劲足,阳旺神旺,八哥笑道:

  “这股劲儿,足能把河里的火轮冲个底儿朝天,还愁不发家?”

  如今的惹惹正经八北是huáng家大少爷大老爷。虽然二奶奶多年坐吃山空,外加偷盗一空,空成知了皮螃蟹壳儿。可有八哥就不愁没办法。阔人能败家,穷人能富家。八哥出个顶好顶绝顶用的主意,把老宅子那片废房废园废地废料割掉卖掉,换一大笔活钱,有钱不gān花,使钱折腾钱。把纸局改做药铺。当下世面开始认西药,huáng豆粒大的小西药片下肚,头疼脑热拉稀流脓,转眼就好,比娘娘宫的香灰灵多了。可买卖家不能单使一手,又请王十二来挂牌门诊,中西合壁,有病保好。八哥叫老亮辞了果市口瑞芝堂的差事,到这儿领班。人和事顺,买卖对路,眼瞅银钱成串往钱匣子里跑。家要脸面,买卖要门面,再拨笔款,里外修葺一新。上油上漆雕花描花挂灯挂匾,上上下下人全都头是头脚是脚衣是衣帽是帽。破庙赛的老huáng家,一下变成了天津卫一处显鼻子显眼大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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