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桂花过惯穷日子。穷勤富懒。她眼里有活。手不拾闲,只是侍候二婶不甘心。一想起过去受的气就气,气透气,气勾气,气激气,气顶气。可女人心窄又心慈,瞅着二婶身不能动嘴不能说只眨眼皮这副可怜相,禁不住还是给她喂吃喂喝灌汤灌药洗脸洗手弄屎弄尿,赛侍候月子里的孩子,收拾得gāngān净净,额外还要煎炒烹炸做一大家人的饭。

  一天惹惹出门办事,迎头碰见一人,一张脸便叫道:

  “哎哟。这不是十二爷吗?gān嘛到门口也不过来坐坐,天冷,快请进来喝杯热茶,有好茶!”

  王十二一见惹惹,忙说:

  “我不瞧病。”

  惹惹说:“没请您瞧病,喝茶呀!”便把王十二拉进门。

  到前厅坐下。十二爷问:

  “沙三爷当下是不是在府上?”

  惹惹笑了,说:

  “他还有脸来,您没听说他的事。甭说别人,我兄弟就死在他手里。在天津他是唬不住人了,想必到别处卖野药去了吧。”

  王十二“喔!”一声,脸上肉松下来,神气平和。于己既无感慨,于人也无幸灾乐祸,显出为人气度。

  惹惹说:

  “是我害了您,我心里明白,怎么说,沙三爷也和我家沾上点亲。我给您赔不是吧!”

  王十二说:

  “他是他,你是你,一人一身,一人一心,怎么能往一块连。你是热心眼儿,好心眼儿,我打头次就觉出来。再说,知县一走,我当下又行医了。过去的事抛开,你只管安心。你家里人都好?”

  “不瞒您说,我二婶头半年中风,中间缓上来一次,二次再犯就瘫在chuáng上不能动劲儿。”

  “我去瞧瞧!”王十二说着站起身来。

  惹惹好高兴,引王十二进了里院。玉十二进院一瞧一愣,站住了。惹惹问他为嘛,他没答话,进屋给二奶奶瞧了病,回身出来坐在茶厅,沉片刻才说;“大少爷,我有活问你,你二叔还健在?我两次来都没见过他。”

  “说健在就健在,说不在就不在。不瞒您说,我二叔二婶打进dòng房那晚上就大吵,听说他俩总共就同过一天房。一直没孩子,不知为嘛。我二弟是要来的。我二叔是怪人,多大的事不当事儿。我二弟死,他没掉一个泪珠子,整天关门呆在后院,不叫人过去,gān嘛谁也不知道。过去一直是我二婶掌家,两人整天没话。我二婶拿他当棵树,他拿我二婶当根草。如今我二婶病成这样,他急也不急问也不问,隔三天到我二婶屋里站一站就走。我这话您未必信,天下怪人我见不少,我二叔算头一号。”

  王十二听罢,点头道:

  “yīn阳不合,离心高德,百病难除,百灾难躲。大少爷。我还要问你一句,这次来一瞧,你家怎么大变模样,地面高起一块,树都跑哪去了,连根草也不见,大光板?”

  惹惹似有许多话说,可话在肚里一转存住,冲上应付两句:

  “人说我家风水不好,树砍了,地面垫了土。”

  王十二说:

  “好好的看嘛风水,愈折腾愈坏。”

  这话赛警句,叫惹惹一惊。张着大宽脸脱口说了半句:“都是叫那玩意儿闹的……”跟手打住。

  王十二瞧出话里不简单,有事儿,有难言之隐,不再追问,要来笔墨开张方子,说道:“你好好孝敬孝敬你二婶吧,她日子不会太长了。”说完便去。

  惹惹就决意尽心给二奶奶过好这个年。

  王十二药神药灵药快,二奶奶见缓见清见好。眼珠动有眼神,嘴唇动想说话。眼瞅着就大年三十了。大屉蒸食做好,桂花过日子是把好手,大白馒头蒸得又白又足,个个皮儿不破,豆白糖馅小包儿又圆又亮赛鸭蛋,上头拿花椒蘸红水点上红祛儿。还使手捏个小兔,拿红豆安眼;拿剪子剪成刺猬,拿绿豆安眼。再使糯米面做大花糕,一层粘面一层枣,叠成一尺高,上头插一朵纸剪的三鲜石榴花。照规矩,初一初二初三不准动厨动刀,初一的饺子都得年前包好,撒上gān面粉,放进屉盒存着,要吃再煮,屉盒两边刻着钱形小孔,怕味怕馊怕坏。桂花捏的饺子一边大小,个个立着赛小包袱,摺子赛花边。每样蒸出来,惹惹就端给二婶瞧,哄她高兴。二婶眼睛居然笑了。惹惹还跑到官北王合成画铺买来几张新样儿的年画,一张张打开给二婶瞧,一边说笑话:

  “您瞧许仙这傻样,木头疙瘩赛的,我要是白娘子决瞧不上这木瓜!”

  没料到二婶没笑,反打眼角滚出泪珠子,一串串掉下来,没声没响落在枕头上。惹惹忽觉自己失言,二婶准是把许仙和二叔连在一块儿,委屈起来。不等他劝,二婶嗓子咕咕噜噜赛要说话。惹惹说:

  “要哭就痛快哭,眼泪哭净就该笑了!”

  二婶忽然呜呜哭出声,破天荒居然叫出来两字:

  “惹惹。”

  惹惹高兴得大喊大叫“好了,好了,病要好了。”两脚丫子一例跑出去,把这喜事挨个儿告诉,跟着就戴帽换靴,到鱼市去买大鲤鱼。没有大鲤鱼,哪来大吉利。

  可到了鱼市没大鱼,顶头一斤来沉。大年根儿底下,好东西都抢光了。惹惹不甘心,想起鱼阎王老麦,一铆劲,穿过城池出南门过海光寺,去到大苇dàng。这天奇冷。大河盖盖地,gān苇子冻成冰棍儿,根根透心凉。风头带刃,刷刷割脸,可惹惹心里有股热气地顶着,迎风还大步。眼前天晴冰暗,日亮冰亮,风寒冰寒;唾地成冰块,眼毛都发粘,只有不怕死不要命的才拿镩子凿凌眼,钓冰窟窿。惹惹想到八哥说过,鱼阎王老麦一天不约三十斤不回家,只有鱼阎王会在这冰天雪地里。想到这儿,抬眼就见远远左边河心一个老头子蹲在冰上垂钓,一准是老麦。过去一叫一问一瞅,不是!是个更老的家伙,满脸硬摺子赛刀疤,都是给冷风刮的。

  “大爷,您知道有位叫鱼阎王老麦他……”

  老家伙冻成一团,袖手卷腿儿,鱼竿拿腿夹着,听他一问,冻硬的胡子朝南边一撅。更远更远那边深灰暗灰反光发光的冰面上,有个黑点,赛只乌鸦,就是老麦:他谢过老家伙,心急脚快跑过去。差十多步远,脚底赛抹油一哧溜,又来个老头钻被窝,这次不比上次,上次是泥,这次是冰,冰赛光板,手抓不住,身子收不住势,一直飞到老麦身前,叫老表拿腿挡住,可差点把老麦一齐撞进冰窟窿。他抬起笑脸说:

  “我又求您来了。上次也这么掉一跤!”

  那人没言语,忽见这人是老麦又不是老麦,人变年轻,脸鼓皮细眼亮没胡子。这人说道:

  “我是老麦的兄弟,小麦,您有嘛事?”

  “我跟您哥哥是朋友,他帮过我忙。我想求他四条四斤重的大鲤鱼。他人在哪?”

  “没了。”

  “好好的怎么没了?”惹惹一惊。

  “上个月钓鱼回家,路上给一辆马车轧死。车要是空的还好,偏偏一车鱼,足有一千斤,愣是叫鱼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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