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看相,要紧是看骨头,不看肉。肉有时候多,有时候少;皮有时候亮,有时候暗,可皮肉变得了,骨头变不了,这就是命。哪鼓哪瘪哪好哪坏哪祸哪福,都在骨头上。您二十二出过嘛事?”

  惹惹一寻思,又吓一跳:

  “那年地震,土地爷翻跟斗,我的房子扬了。我叔叔婶子叫我打老宅子搬出来。”

  “人挪活,树挪死,树断根,人断气。这气不是人死活那口气,是您跟祖宗家业不接气啦!”

  “我听得后脖子直冒凉气,别人不知道的,您全知道,我自个儿不知道的,您也知道。”惹惹说,两眼瞪得提亮溜圆赛一双玻璃珠儿。

  “别急,我的活还没完。再说您这人,嘴大、手大、脚大。三大对三大。手大,心胸大,小事不走心,大事不当事;所谓‘口阔容拳,出将入相’。您这人不别扭,也不找别扭。换个人上吊的事儿,您往脑袋脖子后边一扔。要说心里有数没数,谁心里都有杆秤。可您的秤杆上没星,不计较。论肚量,您能进总理衙门做大事,可您没有官运。为嘛?在您嘴上。古人称嘴是‘口之城廓,舌之门户’。无论大小都得端正,最忌偏歪尖小单薄露齿,口若露齿,有事难遮。看相的把人嘴分做五种,一是方口,二是樱桃口,三是chuī风口,四是仰月四,五是覆船口。您嘴大四方,口角齐正,原本好好一张方口,可您门牙差点,往外撅,把上嘴唇顶得略微往外掀起来,这就沾上点chuī风口,做事欠果断,心肠热又软。再加上您脑门中间没纹,不是操心命。天生不操心,命不入官门,心肠软,不当官。您别急,还有句话等着您呢——不操心,却省心,不做官,不伤神,舒舒服服大闲人。我是不是觉出您的脾气来?我可不认识您,相上有嘛,我说嘛。”

  惹惹只管jī赛地点头。他给红面相上说是chuī风口,怕露齿,闭着上下唇,更说不出话来。

  “再说二大,是手大。您瞧瞧自己这两只手,掌长肉厚皮细指软,《白鹤神相》上说的‘贵人之手’总共四条,您一样没丢全沾上了。这种手富不怕富,穷不怕穷。大钱如船挡山外,小钱如风阵阵来。虽说您祖宗有钱不能得受,六亲不认靠不着,您也不缺钱花。钱打哪儿来,我不知道。可您穷不死,饿不着,一沾穷,必有贵人。”

  “倒是常有朋友帮忙。接个短,找点活,不满您说,我人缘儿还可以。”

  “我说我不知道吧。您不是穷命,可您再瞧瞧您的手。手指头够长,手掌不够宽。指头是钱耙子,手掌是钱库。有钱没库,有了金山存不住。就是几个铜子,放在兜里也痒痒。人家缺钱您就给,认识不认识领进家就吃,吃完连人姓嘛叫嘛也忘了。这才叫手大。您好jiāo,朋友有事您好张罗,朋友也心甘情愿给您使唤。天时地利人和,您压根占着人和。我这话要有半点错,您现在站起身就走。”

  “没一个字儿错!”惹惹叫道,“我爹我娘我老婆也不比你知道我!”

  红面相士听得欢喜接着说:

  “再说三大,脚大。人活在世,站着走路,全得使脚,死了一躺,脚才没用。脚是人根,也是命根。脚大命必大。”

  “这话您甭细说,我说吧!去年坐车去紫竹林租界,一车人全掉沟里,最轻的把脖子摔断。只我一个爬上来,没事儿,连肉皮也没蹭破,这事奇不奇?老爷子,你算绝啦!过去我常说,谁算卦谁傻瓜,今儿我才明白,谁不信谁傻瓜!我再求您一件事,我眼下怎么样?是不是赶上倒霉事儿了?”

  “我刚头拦您,就要告您这个。刚才这一大套,说的是命,现在说运。为嘛先说命,后说运?命是死的,运是活的,好比命是河道,运是水里的鱼。不知命。碰到好运,该抓不敢抓,不该抓得抓,好事弄坏、坏事更坏。眼下您以为山穷水尽,实则柳暗花明。您回去瞧鼻尖儿,人的运气一来,光亮鼻尖,您这是鼻赛灯苗。运气正高;运气一到势如cháo,逢凶化吉鼠避猫。可人转运时候,好比冬去chūn来jiāo节换气,总要三天暖两天寒,别怕!为嘛呢?不管您怕不怕,天该凉就凉该暖就暖,由不得您。当下是,明珠埋上许多年,有光不发实可怜,大风一日忽chuī起,拨开云雾见晴天。您信我就听我的,别犯嘀咕,拿出胆子,爱嘛gān嘛。不信您抽个签子瞧瞧,一准是“天地泰”。上yīn上阳,yīn压阳,可天边阳气愈来愈旺,上边yīn气愈来愈衰。这里有四句话,‘眼前迷雾都不算,云彩后边是蓝天,蓝天万里再没影,大圆太阳头上悬’。少说三五月,多则大半年,阳劲儿一上来,您是新袍新褂新靴新帽新鱼新虾新房新轿,吉祥安泰,万事如意。到那时,管保是“乾天卦”,要有半点不对,我就不算个相面的!”

  惹惹赛穷秀才中举,差点给红面相士叩头叫爹。左瞅右瞧没一个看热闹的。身后只有一个小卦摊,算卦那人没事做,背朝地趴在小桌上打磕睡。他便乘兴凑前压低声说:

  “实话告您,我家祖传有个金匣子,都说叫我叔叔婶子独吞了……这是家丑,不该外扬。既然您这么神算,我打算问问您……”

  红面相士立时张手制止惹惹的话,正色道:

  “您打住,这不是我的事。人有命运,我便算命,世间是非,非我所能。我要瞎说,就是骗你。您这是衙门里的讼事儿。”

  惹惹心里惭愧脸发烧,起身掏银子付钱,不料这相士说:

  “银子您拿去,我的话要应验了,您再送钱来也不迟,到时别美得晕头转向,把我忘得一gān二净就是了。”

  惹惹叫这相士道破天机,心里的石头全搬走,满心欢喜,哪能甩袖子就走。忙把怀里的碎银子零铜子掏净了,撂在桌上,再三再四谢过才去。刚走出市口,迎面来个男人,跟他脸对脸站住,仰头瞅他。这人四十来岁,矮小jīng瘦,短打扮,后腰别一杆二尺多长斑竹烟袋,一头玉石嘴,一头大银铜烟袋锅儿,比嘴还大。光脑袋,梆子头,一瓣huáng毛刚能揪住缠起一道红线辫根,赛个起兴的小猪jī巴。gān巴脸上一左一右鼓起两颧骨,赛核桃。上头架一副圆眼镜,镜片发蓝挡着眼神,眼镜却对着自己。惹惹认的人多,怕记不住得罪人,便说:

  “哥们儿,嘛事?”

  这人板着青巴脸说:

  “谁是你哥们儿,我不认得你。刚头你叫人看相了?”

  “你怎么知道?”惹惹一怔。

  这人嘴一歪,左嘴巴一条弯沟,说:

  “你本不该这么得意,却一脸笑,一准叫那个在江湖混饭吃的相士唬住了。”

  “为嘛不该得意?”

  “自己的宝贝在人家手里,得意嘛?”这人说完就走。

  惹惹一惊,心想今儿怎么专碰奇人,上去扯住他袖子说:

  “你能帮我?”

  这人拿一对蓝眼再看他,直看得惹惹心里发毛,才冷冷说一声:

  “你随我来。”转身便走。

  惹惹身不由己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脚后屁股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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