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传说_史铁生【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他赶紧冲她笑笑,chuī了几声口哨—一胡乱凑起来的几个音。他们说过,要平静地告别,反正她还会回来。这样的分别是最好的了,不会更好了。有一个希望:她还回来。

  墙上的阳光剩了窄窄的几小条,显出了玻璃上的竖纹。他永远记得那揪心的颜色。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独自看墙上的夕阳,看了会觉得心里空寂、落寞,觉得一切都缥缈、虚幻。夕阳在最后一瞬间红得发抖。

  到了。那个钟点到了,或者是立刻就要到了。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在心里停顿了一下,他等着。

  “还能再待十分钟,我今天少说了二十分钟。”她说。

  她这个小小的计谋没有成功。两个人都没有像以往那样甚至于欢呼起来。再有十个十分钟又怎么样呢?以往的“还有十分钟”只是意味着暂停;而今天意味着结束。这些年来,她说过多少次“还有十分钟”呀!他或者欢呼,或者生气,现在算是听完了。用不着欢呼,也用不着生气了。她要走了,到遥远的南方去,去好几年。谁知道这好几年中会发生什么事呢?难说这不是结束……唔!得抓紧时间再说点什么,把气氛搞得欢快点,否则,分别之后两个人都要难受。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抓紧时间。这些年来他们的幸福总得抓紧时间!有期限的!“徒刑”是无期的,而“探监‘”总是有期限的!

  当然,别的恋人们也不会总在一起,也有暂时分别的时候,但在一起的时候就坦然地在一起,用不着总去想“还有几分钟”,用不着提心吊胆地怕超过了期限。可是,在他们相爱的那些年里,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恐惧总压在他们心头——她不能回家晚了,不能在应该回家的时候不回家,否则她的父母就又要怀疑她是和他在一起了,就又要提心吊胆或者大发雷霆。他就像是瘟疫,像魔鬼;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像是在探监;他们的爱情像是偷来的……这些感觉就像是一把“达摩克利斯剑”,悬在他们心上,使幸福的时光也充满了苦难。现在她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南方去了。他觉得出她有一种轻松感,虽然她说她一定还要回到他身边来。她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是有,她有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这些天她总在说起南方,说的时候就变得欢快起来。“我们学校就在海边。”“是吗?”“说还有椰子树,相当高的椰子树。”“可能。会有。”“最多只穿毛衣就行了,相当暖和。”“嗯。”“没这么冷,也没这么多风沙。”“也许连空气中的氧分子都比北方多吧?”他说。她笑笑,没有回答,依然想象着南方。一会,欢快的表情在她脸上渐渐消失。他知道,她的思绪又回到北方来了;北方,和他,和“达摩克利斯剑”。果然,她说:“你放心,我肯定回来。”但那种轻松感没有了……

  他隐约地感觉到,生活又到了一个转折点。他看着她唇边的那颗黑痣,觉得空间和时间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一会儿把人们拉得这么近,一会儿又把人们分开得那么远。时光正在四周流逝。墙上还有些发亮,是阳光消逝的地方。支撑在chuáng上的胳膊有些发酸、发麻,但他不敢换个姿势,生怕一动便送走了现在。还有几分钟?两个人都不敢想这件事。

  “嘭嘭嘭”的敲门声。他们惊惶地对视,希望那是街上的孩子们把足球踢在了门上。但是,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猛地坐起来。她急忙走近他……“嘭嘭”的敲门声,像是心在胸腔里撞……

  “好好写,好好写你的小说。”

  “当然。”

  “你能成功,真的,你行。”

  “谁知道。”

  “听我的,你能写好,我不骗你。”

  ……

  临走时,她又喂了一把玉米糁给那只鸽子。她qiáng笑着和他握了握手,也和那个不合时宜的客人握了握手,蓦然转身,走了。只剩下那个呆头呆脑的客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一点也听不懂那个客人都说的是什么,只想着她此刻走到了哪儿,想着她走出门去那一瞬间的样子,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她才又能推开那扇门走进来……他不知道应该恨这位客人,还是应该感谢这位客人。假如没有这位客人,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静地和她分别;假如现在只剩了他自己,他不知道怎么打发眼下的时间。但他又深切地感到了那种常常涌上心头的东西:被歧视,而且被歧视得如此正当,如此理所当然!这位客人绝不会相信,自己正妨碍了一对恋人的别离。假如这位客人有那么几秒钟显出有点尴尬,或者沉默那么一会,或者有点坐立不安,那么,他那种受歧视的感觉就不会又涌上来。然而这位客人连一秒钟的疑惑都没有,叮叮当当地说着,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神态那么自然。可这位客人是知道她就要走了呀!也许是这位客人没有觉察到他和她的关系?不,要是想觉察,谁都会觉察到的。她总到他这儿来,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是根本没打算觉察——不可能发生的事,有什么必要去觉察呢?于是负责觉察的神经就会变得迟钝之极。他为什么不向别人介绍一下呢?“这是我的女朋友。”他很羡慕别人可以这样坦然而自豪地说。他很想自己也能这样说,哪怕只说一回!但他不能,“达摩克利斯剑”随时会掉下来。如果掉下来只是刺死他,倒也满值得。问题是她父母都有病,岁数都挺大了。她是个好女儿,“达摩克利斯剑”会刺在她善良又孝顺的心上。这不是法律所能保护的事。所以他不能。他连到车站去送送她都不能,因为她的父母、亲友都要去的。他和她只能在这间小屋子里告别。他只有默默地为她祈祷,心上响着隆隆的火车声,但愿每一个搬道工都认真……南方,海,椰林和白帆……祝她一路平安吧……

  竟连别离也得偷偷摸摸,似乎是在犯罪。他理解了她的那种轻松感。谁的天性不是愿意过一种轻松的生活呢?他自己之所以没有设法逃开这残废的生活,仅仅是因为他没法逃开,这双残废的腿长在他自己身上。命运,并不是说谁注定要双腿残废,而是说当这一类玩意儿落到谁头上,谁就注定要与这残废的生活打jiāo道打到底了。

  “点子”站在桌上梳理着羽毛,不时歪起头来东张西望,也许是在寻找它的女主人,也许是在纳闷儿顶棚上的那个黑窟窿。有一次他一生气,把一本书扔上了顶棚,砸开了那么一个窟窿。发怒也没有用,如果有用,就又不算是命运了。

  他把“点子”托在掌心里,看着鸽子的眼睛。和平。和平都包含什么呢?歧视也是战争。不平等是对心灵的屠杀!这么想也许过分了吧?他知道,她的父母、亲友都是好人。”

  在姑娘走后的那天晚上,他和“点子”在一起,心里一直唱着那支歌: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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