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打了个山响的饱嗝,舒一口气。敲出根儿大前门,点上,猛吸一口,两行烟柱颤巍巍从鼻孔顺下。六爷回身关店门,提起鸟笼子,往街外溜达。一路上,做小买卖的商贩们见到他,都点头喊“六爷”。六爷一并点头微笑。
溜到银锭桥,酒吧多起来,街上一片全是后海喧嚣一夜后的láng藉。年轻人拥在一处,熙熙攘攘,穿着夸张,绿肥红瘦,头上顶着红毛、白毛、huáng毛、紫毛、粉毛,他们大都是外地人,却均操着一口含糊的南城话。六爷瞧着,觉得心慌。
一个老头坐在小卖部门口,一群穿着短裙胳膊上文着身的姑娘在他面前走过。
“这大冷天,还穿得这么凉快儿,真豁得出去!”老头盯着一个姑娘的大腿,撇撇嘴。
那姑娘没理会,丢一句:“老流氓!”
“行,看人真准!”六爷咧嘴笑着目送姑娘们离去,走到老头儿跟前,“九十多岁的老流氓,活到今天,没被人打死,不容易!赶明儿向国家申遗,就叫非得流氓物质文化遗产。”
老头儿抬眼看六爷,鼻子哼了哼,喃喃:“瞎混吧,瞎混吧。”
六爷递烟:“二爷,晒晒?”
二爷指着后海那边的酒吧,“天天他妈深更半夜闹,一群燕巴虎子吗?”
六爷给二爷点着烟,“小崽子的事儿,管不了了,您一把年纪甭跟他们置气,这条街还属您牛bī!”
二爷抽一口,眉眼松下来:“瞎混吧,瞎混吧。”
街口拐角处传来打闹声,弹球儿慌慌张张跑过来。
“六爷,您快去看看吧,灯罩儿的煎饼车让人给扣了!”
六爷随弹球儿过去。拐角处围着一群人,伸脖儿看。
四个城管正在夺一辆三轮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半蹲着身子,死命拽着车把。煎饼炉子、铲子、耙子、刮板儿都被扔到了车上,地上是打翻了的绿豆面儿糨糊、jī蛋、薄脆、油条。
“较劲不是?!”为首一个生得粗壮的城管,发起狠来,腰板子一抻,连车带人拉出去一步之遥。
那摊煎饼的撒开手,冲上去抱住城管。
“撒手!”城管挣脱着。
“不,不能拿走!”摊煎饼的死死抱住城管的腰。
城管抄住摊煎饼的手,向外一扭,摊煎饼的吃不住痛,撒开手。城管拎起他的领子,向外一送,那摊煎饼的一下被摔到人群中,一骨碌爬起来,又冲向前,城管便抬手一巴掌。
那摊煎饼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给脸不要脸!走!”四个城管抬起车就要走。这时,一只手扶住了车把,硬生生把抬起的车压了下去。
为首的城管刚要骂街,回头看清楚是六爷,硬是把脏话噎了回去。
“六爷。”
六爷把脸一懒:“张队,这是gān吗?”
张队正正颜色:“执行公务。”
六爷拽过那摊煎饼的,指指他脸上的五道手指印,“这就是公务?”
旁边一个城管要逞能,“你gān吗的?没事一边儿待着去!”
六爷一笑:“张队,这儿谁说话算数?要不然我跟这位小兄弟谈?”
张队忙说:“别,他刚来,不懂事。六爷,我们这也是没办法,无照经营就得没收,合理合法!他不配合我们工作,妨碍公务,还砸了我们的车灯,按规矩,我们必须连人带车一并带回去,您要插手,就得讲理!”
六爷转到执法车前,车灯果然已被砸碎。
六爷回身看着那摊煎饼的:“灯罩儿,这车灯是你砸的?”
灯罩儿还把着三轮车,点点头。
“灯罩儿砸灯罩儿,行,撒手!”
灯罩儿还是不撒手。
“早他妈跟你说办个证,办个证,图个踏实,就不听,这回屎到屁股门,傻了吧。撒手!你无照经营,没收你的车,人家在理!”
灯罩儿只得撒手。
六爷指了指车的前灯盖子:“砸了你们车,得赔多少?”
张队犹豫道:“三百块钱吧。”
六爷从兜儿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钱,连零带整儿的数了数,一把塞进张队手里。
“一百四十六,先给你,灯罩儿你那儿还有多少?”六爷问灯罩儿。
“我,我这儿,这儿的钱都被他们拿走了。”灯罩儿说。
“我这儿有!”弹球儿从人群里蹿出来,掏出两百块递给六爷。
“把那四十六还我。”城管把那四十六块钱还给六爷,六爷又把钱还给弹球儿。
“咱爷俩谁跟谁,不用还!”
“谁他妈跟你爷俩。一码归一码,还欠你一百五十四,”六爷转过头来看向张队,“东西也没收了,款也罚了,人就不用带走了吧?”
“行!”张队指挥那三个城管把三轮儿抬上车,回头就要走。
“别走,没完呢,”六爷拦住了张队,“你的事儿清了,他那一嘴巴谁来还?”
张队和另外几名城管愣在原地。
六爷朝灯罩儿一努嘴儿:“去,抽丫一嘴巴!”
“抽丫的!”人群里几个小商贩早憋不住火,起起哄来。
灯罩儿脸憋得通红,嘴巴抿起来,下巴向外抻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张队。但是双脚始终没离开原地。
六爷瞧灯罩儿半天没动静,“瞧你丫那操性,原地使劲儿,大便gān燥啊?亏你也是个站着尿泡的,得了!张队,他仁义让你,但这账还得还,要不咱换个人?”
弹球儿冲过来:“我抽,我抽!”
六爷踹了弹球儿一脚:“小jī巴崽儿,滚蛋!这儿轮不着你!”
六爷缓缓走向张队,脸对脸儿看着他,眼睛眯起来。人群静下来,众人像看鬼故事一般瞅着六爷怎么动手。
“六爷?”张队喉咙里冒出哑哑一声,紧张地看着六爷。
六爷抬手,却缓缓放下去,轻轻地拍了拍张队的脸。“仁义归仁义,话说回来,咱下回能不动手就忍忍,老实人给挤对急了,说不准!”
张队连连点头,带人匆匆离去。
人群中有人失望,yīn阳怪气:“操,六爷,六爷,敢情就这么回事儿!”
六爷望向那人:“你别走,我不敢抽他,抽你绰绰有余!”说着,就向那人走去,那人瞧势头不对,撒丫子颠儿了。
“看他妈什么看!家大人都把你们弄丢了,没蛋事儿往这儿瞧热闹来了?滚蛋,滚蛋!”六爷朝着围观众人吼着。
众人如鸟shòu散。灯罩儿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
“甭惦记了!回头咱俩再攒一辆!”六爷甩甩手说。
“六哥,晚上来我家吃饭。”
“老去你家白斋,多不好意思?”
六爷脸上突然一歪,面色变得煞白,腿软下去,眼看就要倒。
灯罩儿一把扶起:“六哥?”
六爷惨淡一笑,指指心脏,“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