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亲历记_冯骥才/陈建功等【完结】(6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陈建功等

  身边有现成的树木,有现成的山草,防震棚的骨架很快就搭建起来。但棚顶光遮盖上山草是不够的,因为漏雨。本来山里是有现成的石质板材的,但是,石板建正经的住房还可以,用于防震棚就不适宜了,因为它重。甭说是地震,即便是大一点的山风chuī得久一点,也会把石板从棚顶摇下来——震不死人,也会砸死人哩。

  便动员社员(村民)们把自家的篾席和塑料布拿出来。

  党团员和基gān民兵倒是带了头,但一般社员横竖不予理睬。他们说:“搭防震棚是公家的事儿,凭啥叫我们私人往里搭东西?一旦沤烂了,咱穷家破业的,日后咋过日子?”

  父亲被气得脸子直抽搐,“都啥时候了,还他娘的这么自私?小喇叭里还整天唱呢,‘社员都是向阳花',屁!”

  “你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谁让他们都是穷人呢。”我说。

  “就你他娘的是明白人。”他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心里也明白,但他是支部书记,不能实话实说罢了。

  “咋办才好呢?”他开始发愁,久久沉默着。

  突然,他一拍大腿,“有了。”

  问他怎么有了,他说,既然公社也要求给社员盖防震棚,在这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公社领导一定会有解决办法。

  父亲兴冲冲地去了公社,又兴冲冲地回到了村里——他带回来了成捆成捆的篾席和成匹成匹的塑料布。

  防震棚严严实实地盖起来了。社员们失去了逃避的理由,不得不住进去。

  虽然人住进去了,但心思却没在这里。他们弄出了许多枝杈——“唉,多好的篾席啊!”有人叹道。他觉得这里的篾席比之他土炕上的篾席,又新又结实,好东西啊!而用这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性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

  对好东西的怜惜,使他生出了一个小诡计:在夜幕中,他用自家土炕上的那张旧席子把棚顶上的一张新席子置换下来。

  他的举动,瞒得了忙乱中的村gān部,却瞒不了有同样心思的乡亲,人们学着他的样子,都偷偷地搞着置换。他们一点也不张皇,因为他们懂得一个老理:法不责众。

  父亲发现了,哭笑不得,严厉地宣布:“限你们在两天之内,把新席子归还回来,不然的话,就不客气了!”

  咋个不客气法?他解释说:这是特殊时期,法纪从严——就说唐山吧,有人从死人腕子上扒手表,一经发现,就地就把他毙了。一块手表能抵得上一条人命吗?但是没办法,就得毙,不然就乱了。那么,还不还席子,你们自己琢磨着办吧。

  虽然有这么严重的说法,两天之后,还是没有动静。

  父亲就又站在人群之中,大声喊道:“我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之后,人们还是无动于衷,父亲便摇摇头,嘟囔道:“他们欺负我手里没有枪啊。”感慨一番之后,他并没有实际动作,只是卖出风去:“这事儿,是一定要有个了断的……”

  之所以没有实际行动,父亲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也觉得用那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性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不如让物质贫乏的乡亲们作为家用更妥帖。

  父亲虽然是支部书记,但他毕竟是个农民,有一种本能的悲悯之心。

  接下来的枝杈,是这些老实巴jiāo的人,居然弄出一些很不雅逊的事体——首先是随地大小便,防震棚里的气味很是不好闻。gān部们出来管束的时候,许多人气咻咻地说:“这能怨社员觉悟吗,你们当gān部的,为啥不给修些茅厕出来?”

  其次是在混杂的群居中,张三家的男人把手伸进李四家女人的裤腰里,而刘五又寻隙摸了赵六家女人的奶子,便一片呜呜浓浓,一片大呼小叫。那些好脸面、讲清正的人们便很是有意见,“这防震棚横竖是不能住了,简直是个yín窝子。”

  父亲把男人们集中在一块,给他们训话。“都他娘的啥时候了,还有那心思,要是还算个男人,就都给我管住自己点儿。”

  “正因为时候不济,才赶紧摸一摸奶子呢,谁知道哪天被震死了呢。”在角落里,有人说。

  “就是,就是。”人群中居然有不少人应和。

  “他娘的,你们倒还有理了,简直是一群畜生。”父亲骂道。

  “嘻嘻,畜生就畜生。”人们并未感到羞耻,既然严重的、不可捉摸的死亡在前面等待着,摸一摸奶子,就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

  父亲也感到泄气,心里说:我堂堂的一个支部书记,居然管起了风化案,都是他娘的地震闹的。

  但还是声色俱厉地说:“咱可丑话说在前头,谁再给我惹出事端来,就别怪咱翻脸不认人,废话少说,把他捆了,送公社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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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村,在地震余波中(6)连载: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作者:冯骥才,陈建功等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虽然整肃了秩序,地震棚里也的确安生了许多,但是,不到两天的工夫,地震棚里的人却溜走了大半。剩下的人,也一派浮动,做着随时撤出的准备。

  父亲觉得事态严重,便带领支部一班人挨家挨户去做工作。我觉得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便也尾随在他们身后。

  父亲说,防震棚里条件是差一些,我们支部有责任,但是请你们放心——茅厕,我们马上就修;至于里边不像话的事,我们组建个巡逻队,进行夜察。我们保证让你们住得安安生生的。

  再安生也不去了。人们回答道。

  为啥?

  问老人,老人们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早活够了,巴不得死呢。但是不能死在外头,孤魂野鬼的,下辈子不好淘生哩。死在家里才安逸哩,就像你祖母,死也要靠在自家的被垛上。

  听了这样的话,曾祖母安静而美丽的遗容竟一下子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感到老人们说得对,一辈子在风雨中飘零,老了老了就应该死在家里。便在父亲身后,偷偷地点头。

  问小的,小的说:奇怪了,咋不到防震棚就会死?啥叫死?

  我便插话道:“就像明雁那样。”

  小的竟说:明雁多有气性,搁着咱,咱也会那样。

  听了小孩子的话,父亲半天说不上话来。临了愤愤地说:“小兔崽子,你要是真的知道人死了是咋回事,就不这样说了。”

  问到青壮年,他们反问道:总说有余震余震的,咋这么多日子了,咋没啥感应?

  父亲说:大小余震都三四次了,因为离得远,震感不明显就是了。

  既然地震的中心不在咱这儿,还整天凄惶个啥?不是没病找病吗?

  可不能掉以轻心,万一下次就震在咱这儿呢?不得不防哩。

  即便是真的震在咱这儿,那防震棚也不去住了——老辈子人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啊,那么多人放过pào都没出过差错,咋一轮到天林,就被炸死了?那是天林的命,他命该如此哩。再说,咱山里的人命贱,就是阎王爷都懒得搭理咱。阎王爷稀罕的人是啥样的?是像柱儿那样的要啥有啥的人。再说,咱平常的日子过得这么寒酸,不死不活的,就是真的被震死了,又有啥可怜惜的?反倒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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