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亲历记_冯骥才/陈建功等【完结】(67)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陈建功等

  第二天一早,爷爷是抱着一种好奇之心打开老人的屋门的。

  只见老人靠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垛,抄着衣袖端坐在土炕之上,双眼轻合,面色安详,似在梦境之中。

  爷爷叫了几声娘,见没有回应,便去摸她褪在衣袖中的手腕。

  不仅没有脉搏,还冰凉得跟冰一样。

  老人家真的上路了。

  由于老人家走得如此从容和安详,以至于爷爷都感不到悲伤了,他把老太太的死讯很平静地通知了家族里的每一个成员。

  我怀着对死人的畏惧,战战兢兢地尾随着母亲进了老太太的屋门。

  但看到她那副安静的模样,我满怀的恐惧竟悄然消失了——原来死亡竟可以这么美丽!

  在那一刻,我对老人家产生了肃然的感情,情不自禁地跪下身去,重重地给她磕了几个头。那一年我才五岁。

  想到曾祖母之死,我好像对村里老人们的举动有了一些理解——之所以即便是余震不断,他们也要睡在自家的房屋里去,看来,到了他们的那个年纪,真的是不怕死了。

  第二个,是堂大伯之死。

  堂大伯小名叫柱儿,人长得且高且白,站在那里清清慡慡。俨然就是一棵拔地而起的立柱。所以,他如果不叫柱儿,恐怕没人可以叫柱儿了。

  他是村里第一个到山外去当工人的人。是门头沟煤矿的一个小技术员。

  他在那里娶了一房媳妇,就地安了家。所以,见到他的机会就很少——从我记事,到他去世,也就是三四次的样子。

  第一次,是在年关,他回老家过年省亲。

  大年三十的酒肉都预备妥帖了,他的父亲对他说:“咱爷俩窝在热炕上好好喝两盅吧。”

  他却说:“你老先喝着,我出去散散心。”

  他踅到村西的水井边,欠着屁股坐在井台上,从怀里摸出一管笛子,呜呜地chuī了起来。

  在寒冷的风中chuī笛子,他显得很孤独。

  我玩耍路过那里,看到了这个情景,感到他有一种怪异之美,更感到他虽然出生在这个小小的村落,却不属于这里。我那时才仅仅四岁,竟有了这样的想法。

  第二次见到他,也是在年关,他带回来一房新妇。

  新媳妇也是清慡而白,笑容嫣然,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管这样的美人儿叫大妈,我叫不出口,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傻傻地笑。

  看得出堂大伯是很开心的,因为他给了我们这些晚辈,很多的糖果,很多的炒花生。

  奇怪地,村里很少有人去他那里讨喜酒喝,一提到他及他的新妇,许多人都摇头,甚至露出恨恨的样子。

  过了六七年的样子,才见到他第三面。他和他的媳妇还是那么年轻,身后却拖着一群儿女——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个个都像花儿一样jīng美。

  他的生活如此之美丽,迥异于山里的世界,让我生出纳罕,虽觉得他不可亲近,但是我却很思念他——每到年关,如果见不到他的身影,我会下意识地说道:“堂大伯咋不回家过年呢?”

  见到他的最后一面,竟是他的遗容。

  那天,也就是唐山大地震的前一年,一辆卡车沿着崎岖而窄的山路摇晃到村前,车上躺着一副黑漆棺材。棺材里躺着的竟是堂大伯。

  人们拥上去的时候,堂大妈率着她那一群如花的儿女,齐刷刷地给村里人跪下了。

  祖坟坐落在山顶的一爿平地上,要想把堂大伯安置在祖坟里,需要村人帮助。我父亲等一gān青壮年互相过了过眼神,毫不犹豫地就把堂大伯的棺材掮在了肩上。他们嘟囔着:“人都没了,还计较个啥?”从他们的表情和话语里,我感到山里人尊重死者。

  堂大伯的父亲挤进人群,“先莫抬他,让我最后再看他一眼。”

  打开那厚厚的棺材盖,我们看到了最后的堂大伯。堂大伯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但他的肚子却膨大的像一口锅,为了把他弄得安妥些,身子的左右、头上脚下都塞着一chuángchuáng的棉被——因为他温暖到了极点,所以他的面容无一丝凄苦,妩媚得像正做着一个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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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村,在地震余波中(3)连载: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作者:冯骥才,陈建功等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堂大伯是因为肝病导致腹水而去的。应该说,最后的日子,他是很痛苦的;居然没有看到痛苦的影子,要知道,他死的时候还不到40岁啊!于是,村里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发出一片真诚的欷。

  堂大伯的父亲,整了整儿子的衣领,平静地挥了挥手,“送他走吧。”

  灵柩移动起来了,堂大伯的那群如花美眷开始放声号哭。但是整个过程,堂大伯的父亲却始终平静如初。儿子虽然枯瘦地走了,但他身后的人儿却个个鲜亮、腴润——他走得好不亏心哩。

  老人嘟囔道:“他日子过得太好了,要啥有啥,自然就短寿哩,老天爷长着眼哪。”

  面对亲人的死亡,老人竟如此想得开,我的心受到一次qiáng烈的触动。什么叫“老天长眼”?依老人家的逻辑,就是:因为死亡,给人间带来公平。

  第三个,就是邻居天林之死。

  天林跟我是同族同姓,因为旁系得远了,亲情的浓度就淡了。所以,虽然按辈分他还是我的一个长辈,但我们这一辈人还是管他叫天林。

  天林有兄弟四个,他排老二。

  他成家之后,父母只分给他一口铁锅和几只碗。虽然已是冬季了,父母连过冬的口粮都舍不得分给他一把。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没有娶父母指定的那个女子,而是娶了他喜爱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的一个女孩。那时,还有唯成分论的味道,成分不好的人家在村里受歧视,没有地位,就连工分都是给最低的一档。

  父母嫌他不争气,给扫地出门了。

  只有自己借钱盖房子,只有向村部借粮度冬日。

  由于家庭基础不好,媳妇的工分又低,无论天林多么勤勉,也堵不上亏空。

  但天林又是个自尊心很qiáng的人,他忍受不了人们在背后对他的戳戳点点,便缩衣撙节,从牙缝里抠出收益来还账。

  他穿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的旧衣;他每日的吃食,总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那时讲究学大寨,开山造堰田,要把穷山变成米粮川,所以,每日的劳动qiáng度是很大的。那些青壮劳力,为了能撑持下去,即便是家境再不好,中午也要带些能挡嘴的gān粮。可是天林却不,整个冬天,他每天的gān粮却是两个柿子。

  到了中午,他远离人群,窝在草窠子里,用震裂了虎口的手紧紧地捧着那两只柿子,偷偷地吞下去。

  大伙知道他的情境,心里极不是味道,gān活时,就给他分派一些省力气的活。但是,他执意要抡大锤,“都挣的是一样的工分,咱凭啥要人家照顾?”他生气地说。

  后来,他就不会笑了,每日青灰着脸埋头gān活,麻木得像一头牲口。

  那天,轮到天林当放pào员。pào捻子点着了老半天了,还没见pào响,有人就说:“天林,你是咋搞的,到底是点着了没有?兴许是脚底下没劲儿,草草地就往回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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