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_许开祯【完结】(61)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沈力娇跟随邓家英多年,对邓家英的脾气真是熟得不能再熟,邓家英不愿做的事,谁也没有办法,只好听从安排,在县医院暂时治疗。

  错就错在这一步。到了晚上,县里来了人,要求替换沈力娇,邓家英由他们照顾。沈力娇不敢,邓家英见沈力娇累了一天,也不忍心,说:“你还是回宾馆休息吧,我这里不留人,一晚没事的,明早你早点来。另外,回宾馆也不是让你只休息,关井的事,我心里还是疑团重重啊,今天的场面你也看到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看怎样才能拿到真实数据,并想办法制止。”

  一谈工作,沈力娇就不敢不听从了,这次下来,她是主角,这点离开处里时就qiáng调得很清楚。此次流管处要拿的这份报告,必须真实、客观,实事求是,同时又能从专业角度给省、市提出建设性意见。这是邓家英在处里工作会议上多次qiáng调过的,怕副处长毛应生太软,不敢触碰省市的规定,邓家英才让敢于坚持原则的沈力娇担纲此次重任。沈力娇自然不敢辜负邓家英。

  沈力娇走后不久,邓家英打发走县里的人,想一个人安静安静。谁知就在这当儿,一个人缩头缩脑进了病房。

  来人是王瓷人,龙山搬迁到北湖的移民,邓家英认得的,女儿邓朝露也跟她多次提起过这人。王瓷人以前是民办教师,教了几十年,转不了正,年龄大了,学校把他除了名。王瓷人本来就觉得不公,上访过,不顶用,但心里存下了积怨。搬到北湖,又遇三不管的境况,不平和牢骚就更多,目前已是龙山和沙湖两个县都烦的上访者。

  王瓷人进来后,先没急着跟邓家英打招呼,里里外外看了会儿,连卫生间也没放过。邓家英怪怪地盯着他,以为他是找人。“你进错病房了吧?”她说。

  “没进错,我就是冲你来的。”王瓷人确信病房里没“埋伏”,才坦然坐下,拉开了话头。

  “我是王瓷人,你见过的,也听过。今天我在南湖看见了你,也知道他们把你送进了医院。”

  “找我什么事?”

  “上访。”

  “我不接待上访人员,再说上访的事我也处理不了。”邓家英边观察边说。

  “我不要求你处理什么,也不解决什么,只要求你把我的话听完。”王瓷人一点不乱,看来他对上访对如何跟陌生人说话已经很有经验。

  “是北湖的事?”邓家英来了兴趣。

  “南湖。”

  “南湖什么事?”

  “他们没关一眼井,新井倒是打了不少。”

  “这我知道。”

  “你只知道一半,拿废井冒充关停数,对不?”

  “对。另一半呢?”

  “他们在没有井的地方关井。”

  “什么?没有井的地方怎么关井?”

  “花一到两千块钱,在根本没井也没水的地方,造个假,看上去跟关掉的井一模一样。”

  “你是说?”邓家英激动了,从chuáng上跳下来。

  “你不能激动,你身体有病,我不能害你,你得答应我,不激动,我才讲给你。”

  邓家英又退回到病chuáng上:“行,我答应。”可内心,还是激动。王瓷人说的这事,她是第一次听到。

  这晚,县医院这间病房里,看似老实巴jiāo的龙山移民王瓷人,跟邓家英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许多邓家英并不知情甚至想都想不到的事,都从老实巴jiāo的王瓷人嘴里道了出来。包括县乡村三级如何联手造假,包括为什么不让北湖村民打井,移了民却不让打井,原来就是造成水荒,给省里压力,迫使省里采取别的办法救助谷水市,救助沙湖县。王瓷人说,市县现在的目的根本不是关井压田,而是南水北调,最差也是bī省里给沙湖县引huáng河水。说到中间,王瓷人拿出一大摞表。邓家英真是服了这个老实人,他居然把沙湖县六个乡镇五十二个村子跑了过来,将这些村子关井压田的真实数据及造假情况一一列到了表上。邓家英捧着这些表,简直有点震撼。一个搬迁户尚能如此,他们呢,他们做了什么?她一边看表,一边不停地跟王瓷人说谢。

  “我得谢谢你啊,太谢谢了。”

  王瓷人说不用谢,你能掌握情况就行。

  看完表格,邓家英心里就不只是震惊,而是难受到家了。按王瓷人提供的数字,再推算全县,井不但没关掉一眼,反而比去年底又新增出一百多眼。也就是说,下游沙湖县仍在大面积开采地下水,所谓治理,不过一纸空文!合上表格半天,邓家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什么东西被王瓷人掏走了。对关井数造假她能理解。问题是,流域治理的呼声越来越高,省里更是重视,连中央最高层都惊动了,他们怎么还敢乱开采,乱打井。要知道,早在去年八月,市里就通过了一项决议,下游沙湖县机井是要审批的,必须报到市流域治理综合办公室,经相关会议批准方能新打机井,而且要在水利部门监管之下。可她看到的情况和王瓷人说的一样,简直就是失控嘛。

  王瓷人一番话让她彻底明白过来。

  “现在打井根本不需要报批,上面说了,报也不批。于是村里就不报,直接打。”

  “难道县里不管?”

  “县里装看不见,其实是默许,你打你的,我装看不见,出了问题,责任由村里担,上面概不负责。还有一点,以前打井是批的,一口井县里补贴三到五千,现在好,这笔钱也省了。”

  “那……你们北湖为什么不打?”

  “我们不是不打,而是根本打不了。一来,南湖在上游,他们又是老住户,水路在哪,他们清楚得很,他们在有水的地方全打了井,把水截断,就算我们打了,也是枉然。二来,牛得旺是土皇上,他不让打,移民没人敢打。”

  “不打井,你们喝什么,拿什么浇地?”

  “买!”

  “从哪买?”

  “从南湖买,从牛得旺手里买。”

  “你是说,他们卖水?”邓家英眼珠子都要惊出来了。

  “不只牛得旺卖,在沙湖,卖水的村子多了,这是老营生了,当过村gān部的都知道。”

  “……”

  懂了,这下彻底懂了。老营生,怪不得人们都说,村书记是皇上,他想让谁喝水,谁就有水喝,还有水卖,他不想让谁喝,谁就得渴死。看来,沙湖不只是一个过度开采的问题。

  王瓷人走后,邓家英失眠了。医生再三qiáng调,要她好好休息,不可激动更不能劳累。可是,她不能不激动。王瓷人反映的情况真是怕人啊,地下卖水链,严重的地方保护主义,政府推卸责任,将矛盾转嫁到下面……想到最后,邓家英出了冷汗。

  “不行,我不能住院,我要去现场,要阻止!”

  邓家英出事了。

  第二天天刚亮,还不到七点,邓家英一人离开医院,跟谁也没打招呼,对沈力娇也没说,租了车,直奔南湖。她怕自己的行踪被孔祥云他们知道,那样她就什么也做不成了。车子在乡村公路上奔驰半小时,拐进沙漠,清晨的漠风钻进车窗,打在邓家英脸上,邓家英感觉到一丝凉快。但她的心真是凉快不下来,流域治理谈了多少年,各种方案不知拿了多少,口号喊了几箩筐,实质性问题一个没解决。不但没解决,现在出现更复杂的情况,有人搅浑水,想把问题本末倒置。有人急于转移视线,把问题扯到别的方面去。邓家英知道,流域治理不是一挥而就的事,更不是一纸红头文件就能解决了的。但必须有这个意识,能认识到问题的根本所在。如果一直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啥药也治不了。她今天去就是想给那些还糊涂着的人当头一棒,让他们猛醒。自己不能断自己的后路,更不能为了自己的小利,毁掉整个流域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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