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_许开祯【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师母楚雅怀疑导师秦继舟跟自己的母亲邓家英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在一次吵架中公开将此话骂了出来。邓朝露那天正好也在场,一开始她是站在师母这边的,帮师母劝说导师。导师秦继舟那天脾气格外坏,bào躁得很,听不进去任何劝,他痛骂妻子楚雅卑鄙无耻,投机钻营,有rǔ师道,接着又骂楚雅厚颜无耻地去找省领导,将已经在学术上初有成就的儿子秦雨弄到一个不伦不类的单位去。这些话严重刺伤了师母,bào怒中师母说了许多过激话,最后竟把目光搁在邓朝露脸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是骂出了那句极为难听的话。

  “贱货,贱种,看见你们都恶心!”

  她怎么能这样骂啊,邓朝露伤心极了。贱货、贱种,这两个词像两粒罪恶的子弹,毫不留情地穿过她胸膛,给她带来羞rǔ的同时,也让她对自己的身世打了个重重的问号。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邓朝露脑子里就闪过那样的念头,她到底来自哪里?没有父亲的人总是有很重的心事,冷不丁就要往某个坏处想,邓朝露也不例外。记得上中学时,她跟同样很要qiáng的吴若涵因一件小事发生口角,结果“野种”两个字就从吴若涵嘴里蹦了出来,惹得班上对她不服的男生女生哄堂大笑。邓朝露跑回家,非常严肃地问母亲,父亲到底是谁,她是不是野种?

  那天她挨了邓家英一个巴掌,这是记忆中母亲赏给她的唯一一个巴掌。打完之后,母亲惊住了,被自己那一巴掌吓住的。脸因恐惧而极速变形,胸脯也剧烈地起伏。母亲是有一对引以为傲的胸的,绝不比吴若涵的母亲苗雨兰逊色,跟师母楚雅的平原比起来,那就简直骄傲得不得了。邓朝露的发育显然跟不上母亲,这也是她后来更加怀疑自己身世的一个缘由。但在那天,她只怀疑父亲。她抚摸着火辣辣的脸,完全无视母亲的痛苦和忏悔,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在哪,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姓?!”

  那是一个错误,邓朝露现在才明白,人是很容易犯错误的,偶尔一个念头,一个突然蹦出的冲动,都会酿下终身大错。现在她就很后悔,不该那样伤害母亲。

  林研究员还在等,像一个忠实的仆人,非要把副所长章岩的指示传达完,还要将邓朝露带到章岩那里。邓朝露无奈地叹口气,这个研究所净出怪人,不是封闭症就是狂躁症,再就是典型的自我欣赏主义者。总之,没一个心理健全者,包括她自己。她冲杨小慧说了句,我去去就来,然后发泄似的冲虔诚地讨好她的林海洋说:“走啊,还愣着做什么?”林海洋像一只欢快的青蛙,马上就眉开眼笑地前面带路了。

  副所长章岩让邓朝露参加一个项目组,明天动身去河的下游沙湖县。

  “这个项目关乎我们所在同行间的地位,也关乎今年的科研经费能不能落实。”副所长章岩在所里兼管财务,这项工作所长秦继舟认为很无聊,整天跟那些掌握财权的官员还有校领导打jiāo道实在是一件没有价值的事,所以就很客气地jiāo给了副所长章岩。章岩恰恰相反,每次谈工作,都要qiáng调经费的重要性,以表明没有经费什么也做不成,哪怕你是学界泰斗。邓朝露早已习惯了副所长的腔调,也理解她的苦心。她说:“要不要跟秦老说一声?”

  章岩脸白了一下,旋即又笑:“这个不用了,都是科研项目,分工不分家,再者这项目对你也很有帮助。”见邓朝露不是太积极,又补充道:“当然,事先我跟秦老jiāo换过意见,让你参加也是秦老的意思。”

  邓朝露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怀疑章副所长的话。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章副所长怎么也不可能假传圣旨。

  章岩像欣赏一朵花一样欣赏着邓朝露,见邓朝露最终点了头,脸上马上换出另一种笑:“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动身,今天你们都准备一下。”

  邓朝露嗯了一声,从章岩那儿回来,呆坐了一会,还是不放心,固执地去了一次秦继舟那里。秦继舟正埋头在一大堆资料里,听完她的话,抬头给了她一句这样的回答:“去吧,多看看也好,不过一定要带着科学jīng神去,绝不能市侩。”

  这话明显有所指,不过邓朝露还是认为,导师对章副所长太过刻薄了一些。

  不管怎么,能去祁连,邓朝露还是很高兴。最近有关祁连的科研项目特别多,都是石羊河闹的。去年三月,秦继舟冒天下之大不韪,针对石羊河水越来越少,地表径流不断下降,流域生态破坏严重,下游沙湖县有可能陷入水之绝境,而地方政府又不太重视,直接上书中央,从而拉开了一场关于石羊河流域的生态保卫战。学界泰斗秦继舟也因为提出石羊河水资源危机论成为政界和学界的热门人物,被国家副总理两次在会上点名,说这样的专家真是太少了。不过随后的这一年,秦继舟就被各种各样的质疑包围,有人说他哗众取宠,危言耸听。有人毫不客气地拿出他过去很多文章还有观点,将他说成是最没有学术观点的专家。口水仗打了一年,到现在还没有停息。就在上周,邓朝露还在一家权威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言辞很尖锐,几乎是在声讨自己的导师了。

  导师最近的一系列奇怪表现,怕是跟这有关。

  那文章的作者也是一位权威,中科院的,目前是中科院祁连分院水资源研究中心主任,吴若涵现在就在那边工作。

  出了省城,过huáng河,往西,先是玫瑰之乡,玫瑰的香气还没闻够,草原的气息便扑鼻而来。

  一闻到这气息,邓朝露的心就禁不住dàng漾,仿佛她的生命里有一样东西跟这雪域高原,跟这辽阔的草原是相通的,息息相关。每次踏上这条路,只要看到那云彩,她的体内就涌动出一种奇怪的情愫。这情愫激悦着她,鼓舞着她,按捺不住。车子还未真正驶上草原,她便急不可待地将目光探出去。哦,草原,哦,祁连,她叫了一声,又叫一声,就开始大张着嘴巴呼吸那气息了。跟她相反,前排坐着的副所长章岩却对草原熟视无睹,车子一到这地域,无一例外地要丢盹睡觉。这阵子,他的头已沉沉地靠在椅背上,在车子的颠簸中进入梦乡了。跟邓朝露坐在后排的林海洋一路警惕着眼神,时刻做好准备要跟邓朝露说话。如果不是中间还隔一人,怕是已经毫不吝啬地要把男人的殷勤献过来。邓朝露显然对林海洋没有感觉,不论林海洋婉转地示爱还是直接的表达,邓朝露都报以冷漠,让人误以为她是一个对男人起不了兴趣的女人,弄不好还是独身主义者。因为她的母亲邓家英就是独身主义,到现在仍然孑然一身,一辈子都没把自己jiāo给哪个男人。林海洋隔着中间那人将目光递过来时,邓朝露的眼神正痴迷在草原上。

  雪线已经看不到了,时光会破坏掉许多东西,比如在邓朝露眼里,夏天的草原就没chūn天那么好看,至少没chūn天那么恬静。chūn天她是可以看得见雪线的,尽管已经移在很缥缈的天际处,但雪线在。如梦似幻的那一抹白,会让她受到震撼,也会让她的内心获得一种力量。她对祁连的虔诚因此会多出一份,神秘也在心里蔓延开来。可夏天显然用它粗粝的手掌,掀开了这份神秘,让草原在真实中呈现出一副潦草的样子。牛羊还在,但显然没以前那么多了。尤其堪称草原极品的白牦牛,现在近乎看不到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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