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_许开祯【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家英!”

  “家英!”水里连着响起几声,第一声是秦继舟喊的,第二声是她爸邓源森喊的。但是邓源森并没扑向女儿,他站的位置太重要了,一旦松手,整个人坝就会倒掉。不知为什么,秦继舟忽然就明白,这个时候该他出手了,再不出手,怕有些事就再也没了机会。于是他猛地一跃,像个游泳高手一样冲向邓家英。

  堤坝上响来撕心裂肺的一声:“不要,继舟!”楚雅非常清晰地看到了水中那一跃,她的声音完全失真。随后,她就发疯似的往堤坝上跑了,她的哭声在那一天格外响亮。

  秦继舟根本就不会游泳,这个北方大学的水文水资源教师,居然是个旱鸭子,水技实在糟糕得很。说的也是,那一工地的人,又有几个会游泳呢?连呛几口水后,秦继舟似乎站了起来,可是一个làng冲过来,重重打翻他,秦继舟被恶làng席卷着,狠狠地撞向一块石头。随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隐约记得,被làng打晕的那一刻,他是喊过一声家英的,是的,他喊的是家英,而不是邓家英,也不是小邓!

  “秦大学!”人墙里突然传来一声。谁也没注意到地主五斗啥时跳下水的,筑人坝根本轮不上这些坏分子,他们没有资格。他们跳下水,很有可能是搞破坏,所以事先马永前再三叮嘱,一定要看管好这些坏分子,包括右派路波。

  但是地主五斗跳下了水,不但下来了,还结结实实成了人墙中的一员。

  眼见着秦继舟像死去的鱼一样肚子朝天被水卷下去,地主五斗恶狠狠骂了句娘,一个猛子扎过来就不见了。

  那天的场景此后多年里被人反复提起,但人们更多的把话头集中到了吴天亮身上,因为那天的邓家英是吴天亮救上岸的,不管苗雨兰多么伤心,多么的不情愿,这个事实却被几千号人看到了,而且经久不绝地传诵着。关于地主五斗,那年却成了一个禁忌,他救了秦继舟不假,但此事被马永前一句话就否定了。

  “他哪是救,他是想趁乱谋害。”

  以后多年,再也没人敢提五斗,更不敢说是他救了秦大学。不敢说啊,说了,下场比五斗更惨。但是,地主五斗死了,被大水冲走了,人们只找到他一只鞋,其他的,啥也没了。

  没了。

  葬在山下墓里的,不是地主五斗,是那只鞋。

  路波流着泪说:“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把你推上岸,才把你推上岸啊,这个五斗。”

  一阵风chuī来,卷起一股子尘埃,风中夹杂着几片落叶。风是huáng风,整个世界瞬间也变成了huáng色。

  跪在五斗坟前,秦继舟眼里哪还能止住泪。

  第16章

  手术过后,邓家英恢复得还算快。邓朝露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不像刚听到噩耗时那么绝望那么悲恸,再也不敢跟母亲怄气,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邓家英的气色比刚做完手术好了许多,已经能看报纸了。这天她看着《祁连日报》上的一条新闻说:“露啊,妈得回去,处里工作有了问题,妈住在这里心不安。”

  邓朝露问怎么了,邓家英说副省长下去检查工作,对流域治理中存在的八个问题提出了批评。邓朝露不屑地说:“才八个啊,还以为八十个呢。”

  “露你怎么说话呢,妈是认真的。”

  “我也没乱说,我看省长还是官僚,让我检查,八十个都不止。你们那能叫治理,纯粹应景儿。”邓朝露在给母亲削苹果,皮削了一半,手上一用劲,断了,叹一声,接着削。邓家英的脸就yīn了,女儿话说得没错,很多事都是在应付,都是做给上级看,就这,还应付出不少问题。

  正想着,处里来电话了,打电话的是副处长毛应生,先问过病情,接着就汇报工作,说处里三项工作挨批,书记发火呢,尤其是关停并转工作,已经挨省长批了,请示怎么办。邓家英对着电话叹气,这能怪处里吗,处里有多大能耐,能把那些厂子关掉?

  关停并转是去年三月提出来的,围绕流域治理,省市出台一系列政策,其中最qiáng硬的一条就是对流域内污染严重,对生态破坏大的十二家企业关停并转。这项工作本来是发改委负责,后来吴天亮又让流管处拿方案,因为流管处负责整个流域治理方案的提出与修订,涉及哪个方面,再由相关对口部门出面落实。企业关停并转牵扯到方方面面,稍有不慎,就会触动敏感神经。有些神经是根本碰不得的,碰了,你的麻烦就来了。结果,一年下来,邓家英里外不是人。工作原地踏步走不说,开罪的人,已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片。她曾无不悲凉地跟副处长毛应生说:“我们这不是治理,是添堵。我看不等流域治理有效果,你我就得滚蛋。”

  副处长毛应生年龄跟邓家英差不多,参加工作晚一点,学农的,几年前从农科所调来。调他来的目的是想在流域内推广生态农业,依靠生态农业,建设节水型社会,这也是治理的一个方向。可是几年过去了,生态农业还只是一个提法,并未推行开来。

  推行不开啊。如今要做一件事,咋就那么难?

  不由得就让人怀念那个年代。那个年代虽说有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但,只要一声令下,全民立马动员起来。几乎没任何阻力,哪像现在,往前迈半步都那么难。

  毛应生又将话题落到冶炼集团上,说冶炼集团那边理都不理,怎么办?

  一提冶炼集团,邓家英的头猛就大了。这十二家企业中,最最煎熬她的就是冶炼集团,龙头企业无所作为,其他企业全都看着,怎么关停?

  半天,她冲毛应生说:“你派车来吧,接我回去。”

  邓朝露一听急了,一把夺过手机:“想回哪里去,病要紧还是你的工作要紧?”

  邓家英讪讪笑了笑,面部表情又紧起来:“露啊,妈工作了一辈子,这么躺着,心慌。”

  邓朝露一把将母亲扶起,带着脾气说:“那就坐着!”

  娘俩正较劲,门推开了,市委书记吴天亮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秘书,一个长得有点秀气的白面书生。邓朝露知道秘书的名字,叫周亚彬,毕业于人民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学历。

  “小露啊,辛苦你了。”吴天亮巴结似的冲邓朝露笑了笑。自打吴若涵和秦雨结了婚,邓朝露见了吴天亮再也没了那份亲热,以前总是吴叔叔长吴叔叔短的,现在见了,顶多点下头,不高兴了,头也不点。吴天亮来,她走,把人家晾在那里。邓家英劝过她,邓朝露听不进去。

  邓朝露照样还是没说话,头一低,出去了。吴天亮赶忙冲秘书使个眼色,年轻的周亚彬跟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了邓家英和吴天亮。手术后,吴天亮通过关系让医院安排了一个单间,说照顾起来方便。邓家英开口道:“刚才毛处长打过电话,这次是不是挨批挨得重?”

  “没那回事,你安心养病,工作的事,让他们操心就是。”吴天亮应承着,替邓家英剥了一根香蕉。邓家英不想吃,手术不但让她失去了一对胸,也失去了对食物的美好胃口。吴天亮硬将香蕉递她手里,关切地询问了恢复情况,邓家英叹息说:“就这样了,现在是活两年还是活两个月的区别,如果不是小露,真想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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