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_许开祯【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路波是邓家英的老同事,按邓家英的说法,他们是老战友,患难之jiāo。三十年前,龙凤峡修过一座水库,那时节正赶上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邓家英当时是回乡知青,又是邓家山大队铁姑娘队队长。在大gān快gānjīng神的指引下,在人定胜天这一伟大的jīng神法宝鼓舞下,龙凤峡人山人海,搞起了社会主义大会战。邓家英跟路波就是在那次大会战中认识的,包括秦继舟,包括吴天亮、苗雨兰,也是那次大会战的主角。

  兴许,所有的故事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所有的幸与不幸,也都是那个时候种下的。

  可那个时候真的有故事吗,邓家英一下又恍惚了。

  吃早饭时,所里来了电话,邓朝露离开餐桌,到外面去接。杨小慧让她马上回省城,说秦老昨晚犯病了,半夜送进了医院,这阵人还昏迷着。邓朝露惊吓中问出一声:“怎么会这样?”杨小慧吞吞吐吐说:“导师跟师母吵架,吵得很厉害,结果……”

  又是师母!

  邓朝露qiáng掩住惊慌,赶忙去找章岩说明情况,章岩也很惊讶,不过又不急着表态,犹豫一会道:“那你只能先回去了,秦老一生病,还真离不了你。”一旁焦急地望着她的林海洋说:“那我陪你回去,你一个人走我们不大放心。”章岩笑眯眯地望住林海洋:“可以,小林你准备一下,让车把你们送回去。”孔县长站起来献殷勤,说县里派车,邓朝露说不用了,我自个儿搭班车走。

  邓朝露并没搭班车,孔县长说一不二,很快就把车叫了过来。不过她也没让林海洋陪同。她现在越来越害怕林海洋的殷勤,接受不起,也不想让人家在自己身上瞎费工夫。车子很快离开县城,朝田野奔去,这时候绿色显现出来,一脉一脉往南延伸。这片腾格里沙漠的绿洲,曾经那样的激动人心,眼下虽说沙漠推进速度加快,沙线不断南移,但沙乡人还是顽qiáng地守着这片绿。邓朝露的心也因这绿色渐渐好转。

  车子快到沙漠水库时,县里的王秘书说,要不要去沙漠水库看看,快gān了。邓朝露心里急着导师,但一听王秘书的话,又忍不住想去水库看一眼。沙漠水库是世界一大奇观,亚洲第一座耸立在沙漠腹地的大型水库,建于1958年。邓朝露读大学的时候,跟同学们来过这里。那时候库里水还满满的,漠风一chuī,碧波dàng漾,阳光、沙滩、清澈的库水、湛蓝的天空。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沙海,一边是波光四she的水面。那景致、那震撼,到现在都忘不掉。当时他们还争着作诗,系里有名的长发诗人当场就吟唱起来:望浩瀚沙丘,怀古今之变,览皓皓明月,沐畅快清风。转眼间,又见碧波dàng漾,洪波涌起,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此情此景,此沙此水,仅隔一墙,天上人间,各自轩辕。

  可惜后来再来时,库区的水一次少过一次,四周的苇子也越来越少,以至于野鸭们都藏不住了。

  邓朝露点了下头,说那就拐过去吧,耽误不了多长时间。车子往右一转,驶上了去水库的路。两行钻天杨遮挡住了阳光,一片密密的绿朝视线里涌来,空气也比刚才gān净许多。快要进入库区时,邓朝露突然喊了声停车,司机一个急刹,车子停下了。邓朝露怔怔地盯住前面一行人,脸色变得可怕。秘书小王不明就里,正要问什么,邓朝露已经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但是她的步子很快停住,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那里。小王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扫过去,就见前面不远处,来自省里市里的专家们正谈笑风生,在市委书记吴天亮的陪同下往大坝走去。

  最近下来的人多,都是为沙湖县问诊把脉的。

  是他,真的是他!车下的邓朝露目光紧紧追随住人群中一个年轻的背影。那背影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却又分外陌生。她的内心已经泛滥起一些东西了,眼里的泪忍不住就扑扑往下掉。甚至抑制不住地想唤一声那人的名字。可是,邓朝露看见,打扮入时且略显几分夸张的吴若涵从她父亲吴天亮身边走过来,很亲密地搂住了那人的胳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吴若涵还朝她站着的方向投过来一瞥,慌得邓朝露赶快将身体藏在树荫中。秦雨伸出胳膊,体贴地揽住吴若涵的肩,两人耳语着什么,很亲密地往前去了。

  邓朝露心中顿时腾起一股yīn霾,感觉眼前的树在摇,天在晃,她要被风沙卷走了,chuī到前面的水库里去,不得不双手死死抓住那棵钻天杨。良久,那群人已经彻底不见影了,她才脸色苍白地回到车子内,有气无力地跟司机说:“掉头,水库不去了。”

  秦继舟的病似乎没杨小慧说得那么可怕。邓朝露赶到医院时,导师秦继舟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时间是下午五点,窗帘拉着,病房光线暗淡。邓朝露走过去拉开窗帘,惨白的阳光从窗户里泄进来,照住了她和秦继舟的脸。两张脸都很苍白。一张是被病魔侵袭着,另一张却显然沉浸在某种悲苦之中。水库边那一幕摧残了这张脸上的幸福,让它由生动变得茫然,变得无助。仿佛有一片过早凋零的树叶蒙在了对爱情渴望着的脸上,是的,爱情。邓朝露在心里又一次恨恨说了爱情两个字,然后木呆呆地盯住窗外,一言不发。

  秦继舟抬起了头,目光有些痴呆。这个迟钝的老人,到现在还是没发现弟子有什么不对劲,只当是工作上遇到了问题。他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邓朝露似有怨怒地说:“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大家合着劲作假。”秦继舟一下来了jīng神,放下书说:“我就说嘛,一个明白不误的事实为什么要反复去争论,反复去证明,这不是科学。”邓朝露没有响应,科学不科学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现在根本顾及不上这些,心里就想一件事,要不要把爱夺回来?

  为什么总要跟她抢呢,不是说她在国外已经有男朋友了吗,一度都传说要在国外结婚了,就嫁给她的师兄,一个叫保罗的法国男人,怎么又?

  邓朝露沮丧极了,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一次次要败给她。当年为出国,她们两个就闹过不愉快,虽然是自己主动放弃,但也证明那次竞争中她失败了。后来几次学术争鸣,包括关于这条河流的争论,她都没占到上风。吴若涵这一派的声音太qiáng大了,而她和导师的“搬迁说”却遭到了猛烈批判,以至于有人说他们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切实际。还有人说他们是妥协,是退缩,是最不具备科学jīng神的人。但这些是专业,是学术,可以争论,可以让步,爱情呢?

  见邓朝露不说话,秦继舟又拿起了书,他手上扎着液体。护士进来看了一次,又走了,走时叮嘱邓朝露,病人需要静养,最好把书拿走。

  邓朝露说了句您别看了,秦继舟像是没听见。邓朝露被导师的麻木刺激了,带着哭腔道:“求求您,别看了。”

  秦继舟这才把目光重新抬起来,十分不解地说:“不看书你让我做什么,就这样躺着?”

  邓朝露气恼地一把夺开书:“躺着有什么不好,gān吗要折磨自己。”

  “我折磨自己?”秦继舟也惊讶了,“露露你今天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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