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不是,曹叔,我不是采药哩么?”

  “采,采,有你这么采药的么?你瞅瞅,这一地的药,你采了多少?丢东拉西,你尽挑肥的肉多的采,瘦的呢,扔了?”

  拾粮往后一看,的确他只采了肥的肉的,那些瘦的细小的,还好端端长在地里。这不是刘喜财安顿的,药师刘喜财只说,采药的时候,拿眼睛去采,眼睛带着手,手就知道该怎么采了。喜财叔说得很笼统,具体咋采,没说。按药师们通行的作法,采药是从下埂子往上埂子挨码茬儿采,不漏,不遗。药多,人少,这样采省时省力,再者,不管肥瘦,采到院里都是药。

  拾粮没。拾粮是拿眼睛采,眼睛让他采哪朵他采哪朵,同一朵上,眼睛让他采哪个叶他采哪个叶,眼睛看不上的,先留着,jiāo给风儿和阳光,过几天眼睛又能看上,再从头采。

  “好啊,怪不得人都往你这边跑,这边好磨洋工啊。”曹药师终于逮着了把柄,逮着把柄就得教训,于是他站地埂上,狠狠教训起拾粮来。教训了一阵,厉声道:“回头来,打下埂子往上采,一个也不留!”

  拾粮没动弹,犹豫片刻,原又低住头采药去了。

  狗狗紧张地看着曹药师,生怕他扑进地,搧拾粮哥一顿。

  曹药师果真扑进来,因为走得猛,脚下响起噼噼叭叭药折断的声音。“天,药,药……”狗狗大叫。拾粮还是没理,他不信,曹药师真敢把这一地的药给踩了。

  曹药师控制不住自己了,控制得住他就不会到这地里来!就在曹药师抡起拳头要重重发泄到拾粮头上时,地边响起一个声音:“曹,出来抽烟。”

  地边站着的,是水二爷。水二爷身后,立着三小姐英英。

  水二爷怪得很,院里响了那么多闲话,他居然听不见,一如既往地,对曹药师好。

  “曹,出来抽口烟啊。”

  曹药师只好掉转头,陪着一脸笑,到地边抽烟。三小姐水英英看了眼曹药师,又看了眼被他刚才踩折了那些药,一声不吭,进地采那些断了枝的药去了。

  曹药师发泄完的第二个后晌,水二爷出其不意地站到了拾粮后头。一个眼色递过去,狗狗和吴嫂背着药下山了。地里,暂且就他二人,帮工们离得远,说话听不到。

  水二爷静静地盯着拾粮采药,看他手儿灵巧地打这朵药跳到那朵药,看他准确地把一片片肥肥的叶子或花骨朵摘下来,看他……水二爷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该看什么了。

  末了,水二爷一言不发,走了。

  走了。

  九月底,中药采割暂告一段落,采花和叶的,全已采完,剩下要采jīnggān和根的,还得等段日子。水二爷吩咐管家,宰了三只羊,煮了三锅羊肉,又让吴嫂几个挖了几筐新山药,羊肉垫山药,水家大院升腾起浓浓的香味。水二爷也生平头一次端着碗,蹲院里跟下人们一起吃。药香和着肉香,溢得水家大院就像又娶媳妇似的。曹药师端着碗,远远地躲在墙旮旯里,这些日子他不跟水二爷说话,也轻易不跟下人们说话,脸上始终挂着跟人过不去的颜色。拴五子倒是殷勤,一口一个曹叔,叫得亲热。正吃着,就见水二爷端碗走到拾粮前,拾粮刚要起身,水二爷已将吴嫂特意舀给他的一大块羊肉夹给了拾粮。拾粮惊了几惊,不敢相信似地原又蹲下了。

  曹药师看见了这一幕,很疼地闭上了眼。

  水二爷丢下碗,他吃饱了,吃慡了,吃得心里一嘟儿一嘟儿往外溢喜悦。他抛下众人,径直走向马厩,牵出烈鹰,豪慡地跃上去,“驾”一声,奔到了草滩上。

  九月的草滩,飞腾起水二爷被滚滚喜làng鼓dàng着的身子。

  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一场惊吓,整个九月都将是完美的,是足以令水二爷记它个十年八年的。

  是在羊肉吃完的第五个日子,大梅二梅已前后回了婆家,天在头一天下了场细雨,很绵,刚刚湿润了草皮,院里上下忙着把药垛起来,水二爷不放心,还特意拿出些破口袋破毛毡,叮嘱着把药盖好。水二爷想起什么,要找拾粮,却不见这娃的影子。

  二天,天还没放晴,人们全都躺草棚里缓jīng神。这些日子,也真是把大伙给忙够了,忙怕了,所以这样的天气,是很讨大伙喜欢的。水二爷又在上房唠叨,大约是水英英又跟拴五子惹了什么事,闹得他不愉快。水英英现在越来越跟拴五子过不去,每每望见这个下人,总要挑起点事儿,惹得拴五子老远见了她就躲。水二爷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拴五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人还不错,腿也勤快,一度时期,水二爷还在心里悄悄琢磨,如果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主,就把拴五子招进门算了。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他脑子里转了一转,具体招谁进门,啥时招,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定夺了的,他必须借助时间,还要看丫头英英的脸色。

  水二爷正瞎想,猛就听狗狗连哭带喊跑进来:“不好了呀,二爷,拾粮哥,拾粮哥他……”

  “慢些说,láng又没撵你。”

  水二爷见不得院里人惊惊乍乍,大小有个事儿,就像láng来了似的,喊得人头上起疙瘩。

  “二爷,拾粮哥,拾粮哥……”

  狗狗越急越说不出话。水英英打外面走进来,恶恶地瞪狗狗一眼:“你拾粮哥死了!”

  “还没呢,不过,快了。”

  “啥?!”水二爷惊得,一蹦子就跳出了屋。

  正赶上吴嫂失魂落魄往上屋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出啥事了?!”水二爷一把抓住吴嫂问。

  “来路家的,来路家的昏了!”吴嫂拉着哭声道。

  水二爷跟着吴嫂跑上山岭时,拾粮四肢蜷着,抽搐成一团。脸瘆白,嘴角往外溢白沫。水二爷一摸,头上还有热气,冲跟来的水英英喊:“快抬人,往院里抬。”

  水英英也顾不上喊别人,自个抱起拾粮,就往山下跑。后来有几个下人追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拾粮,轮番将他抱进了院里。

  拾粮躺在草棚里,头上的冷汗珠子一般往下落,嘴唇血紫血紫,水二爷连问几句,他都翻着白眼仁答不出话。水二爷急了,这症状,跟当初药师刘喜财的症状差不多,只是,比刘喜财更骇人。

  定是吃了什么?水二爷心里想。

  “拴五子,拴五子,你个慢死鬼磨蹭什么,快骑快马去东沟,请冷中医来。”拴五子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上了马,往东沟去了。

  狗狗端来一碗醋,哭着眼儿要给拾粮灌。水英英一把抢过来,蹲下身子,亲自给拾粮灌醋。

  醋灌下去半天,症状不见轻,人疼得越发厉害。狗狗急得,捏着拾粮的手问:“拾粮哥,到底哪儿疼啊?”拾粮眼仁子白了两下,不动了。吓得狗狗一把松开他:“拾粮哥死了,拾粮哥死了呀。”

  “夹嘴!”水英英喝了一声,将狗狗骂出了屋。水二爷心里急得出汗,唤吴嫂去上屋拿人参,说拿最粗的那根。吴嫂慌着脚步,半天钻上屋不见出来,水二爷气得又骂:“没一个顶用的,拿根参都拿不来。”自个正要往上屋走,吴嫂倒给出来了,手里,真拿根大人参。狗狗站在远处,刚要喜,有了这根参,拾粮哥就死不掉。却见水英英不知打哪冒出来,一把夺过人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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