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水二爷完全地丧失了主意,这个一辈子都靠主意生活的人,这一天突然丧失了主意。整个上午他就像个傻子,痴痴地抱着宝儿,眼睛里啥也看不见,耳朵也像是聋实了。

  事情最终还是副官仇家远帮着打理的,谁也想不到,年纪轻轻在西安城吃粮的仇家远,居然对这种事儿在行。他先是让人将水二爷抬到上屋,换了袍子,让吴嫂打了盆净水,帮水二爷洗gān净了脸。接着,又让院里上了年岁的几个帮工将南院清扫gān净,把拾草的尸首请到炕下,给她净身,换寿衣。虽说拾草才十五,毕竟,她已做了水家的少奶奶,礼数,不能乱。全院上下扯起白幛,院门口,草滩上,燃起草火,以向山神河神还有全岭的人报丧。南院搭起灵堂后,仇家远又差人去东沟请道士。因为亡人从落气到入葬,只有一天时间,请沟外的孙老道显然来不及,也不管水二爷愿不愿意,副官仇家远就替他做了主。院里的一应事儿安当妥后,就轮到坟上的事了,到了这时候,所有的人才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最最要命的问题。

  纵是水二爷平日有多细心,这么大一档子事,他还是疏忽了。

  彻底疏忽了。

  让谁去斩xué?

  一院的人面面相觑,是啊,让谁去斩xué?

  在青风峡,斩xué一向是来路的事。不管谁家死了人,只要差个孝子,去给来路磕个头,告诉他时间,xué到时自然就好了。东沟的xué是来路斩的,西沟的xué也是来路斩的。青石岭二道岘子上,草儿秀和宝儿的xué,也都是来路斩的。这事情太容易了,从没谁把它当成个事儿,只要来路还活着,这峡里死了人,就有地方埋。可,今儿个要埋的,是来路的丫头!总不能让亲爹拿着铁锨把huáng土往丫头头上填吧?

  白头子埋黑头子,这事,谁能gān得?

  一院的人哑巴了,谁也没想到,水家会遇上这么个难题,大难题。

  副官仇家远也是久长的无话,没想到,事情到了最后一步,却难住了他。他的目光在一院的人脸上扫来扫去,可扫到谁上,谁便低了头,替人斩xué,不是件好事啊。这活儿,不是谁都能做得的!

  咋个办?

  僵来僵去,就有人跑去问水二爷。此时的水二爷刚刚缓过一口气,虽说事情没按眼官安当的办,但总算,在乱中理出了头序,他正在心里感激仇家远呢,就突然地跳出这么一个难题。

  “快去,快去请来路,快请呀——”他冲外面的人吼。

  就有人走过来说:“使不得,二爷,来路是拾草的爹,斩不得。”

  “斩不得?对,对,是斩不得,可除了来路,这沟里,还有谁?”

  “没了,真没了。”

  水二爷急得要在屋里跳蹦子,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去,再拖,怕就过了时辰。人要是即时请不到xué里,这后续的事儿,可就麻缠哩。岂止是麻缠,他水家,怕就没好日子过了。

  就在一院的人焦急地瞪着眼,在地上转磨磨时,后院里突然走出一个人,不高,黑瘦,他闷声闷气地打工具房里拿了铁锨,镐,在一院人的张望中,不声不响朝二道岘子走去。

  拾粮!

  水英英这一天是疯够了,哭够了。

  丫头拾草落气,是水英英第一个知道的,或者说,丫头拾草最后一口气,是呼在她手心里的。

  自打丫头拾草抬进院里,水英英心里,就多了样东西。

  这东西一开始是恨,是嫉妒。一向在院里娇宠惯了的英英,忽然发现,爹的心思转移到了宝儿身上,紧跟着又转移到了丫头拾草身上,这令她不快。抬进拾草的那个夜晚,英英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惆怅,爹抱着娘的衣裳,痴痴地蹲在黑夜里的情景,加重了她的这层惆怅。那几天,她是恨爹的,也恨丫头拾草。有些东西自己拥有惯了,贪婪惯了,忽然多出一双手抢,心里不难受才怪。

  慢慢,那感觉就变了,变得跟原来不一样了。英英心里,忽然有了拾草,那是一个比她还要小几岁的妹妹,一个打小就没了娘的孩子。没娘的孩子有多苦,英英比别人清楚,她想起小时候,想起远远地掉在两个姐姐身后去地里拔草的情景,泪就忍不住下来了。英英并不是个铁心肠的人,甭看她整天诈诈唬唬,跋扈得很,心底里,软着哩。她先是可怜拾草,慢慢,这可怜就变成了另一样东西,很新鲜、很折磨人。夜深人静的时候,英英真想溜进那间屋里,看看拾草,看看爹给宝儿娶的新娘子。她痛恨爹这样做,可爹已经做了,她没办法改变,就想着怎么能对拾草好一点。

  但爹不让她进那屋,为防她,爹还在南院泥了道墙,把她跟拾草隔开。爹的心真狠真硬啊,他哪里知道,这样做,等于是把她们两个的心都伤了,伤透了。英英就在这郁闷而又伤感的心情中打发日子,偶尔听到院里人谈论拾草,她会不由地停下步子,多听上那么几句。拾草在她心里,就越来越重,越来越有份量了。包括她不喜欢的长工拾粮,也因了拾草,身上多出一样东西来。那东西是情,是爱,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疼。是的,她能感觉出,那个整日里yīn闷着脸给她家喂马的拾粮,那个整天跟在药师刘喜财身后学种药的老实人拾粮,心里是有爱的,眼里也是有爱的,跟耀武扬威指号发令的仇家二公子有很大不同。也是冲了这点,她再也不喝喊拾粮了,她甚至为当初打他的那一鞭子偷偷抹过眼泪,我怎么就能下得了手呢,冲一个老实本分的下人耍威风算什么英雄?!

  英英心里很乱,这乱是以前从没有过的,这乱让她忽然间明白了人生好多道理。她变得能忍,变得再也不那么飞扬跋扈了,可惜外人没查觉。

  这天早晨,英英起得早,她现在已习惯早起。再也不能赖在炕上等日头了,爹老了,这是英英新近最大的一个发现,以前从不觉得爹老,那天她正巧看到爹佝偻着腰在马厩里咳嗽的情景,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个念头,爹老了。这个念头一出,就再也收不回去,长久地折磨着她,伤心着她。爹一老,这个家的担子就毫不含糊地要压在她肩上。水英英吓了一大跳,天啊,压我肩上,我能担得起?水英英知道,自己该学着做一些事了,院里的,地里的,还有外面的,不能等担子压到肩上,还说什么也不会做,那可不是她的性格。水英英原打算要去马厩,这些日子她格外关心马,她发现因为院里来了拾粮,她家的马跟以前不一样了,包括她的座骑山风。她想探个究竟,也想顺便问几句拾粮,为啥对种药那么痴迷?往后院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又往南院去。到南院,她又犹豫了,不能让爹发现,她的心在丫头拾草身上。就这么着,她矛盾了一个早上。后来见仇家远进了爹的上屋,她估计一会两会爹肯定出不来,这才大着胆子,往南院拾草屋里去。

  这个早上,英英是流过泪的,当她站在拾草屋里时,泪就忍不住模糊了双眼。后来她握住了拾草的手,她真的握住了,一点恐惧都没。那是怎样一双手啊,比她小的拾草,手居然枯萎成一根gān柴!她哭了一会儿,松开拾草的手,又把手移到拾草脸上,大着胆子,就摸起拾草的脸来。摸着摸着,心就翻过了。人跟人原来有这么大的不同,命跟命原来也有这么大的不同。后来她感觉到了热气,那是拾草哈到她手上的。说来奇怪,院里人都说,拾草不行了,气儿早没了,可她感觉到了热气,热扑扑的,往她手心里哈。她俯下身,轻轻唤了声“草草”,拾草眼皮动了动,真的动了动,像是要看她。她把脸凑过去,凑得尽量跟拾草近一些,她相信拾草看清了。她说:“草草,我是英英,过去你该叫我姐,现在你还该叫我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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