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这畜牲!

  就在水二爷伸手想为老青马梳理鬃毛时,山风那一声啸猛腾腾响了进来,水二爷吓得缩了手,等确信是英英的坐骑山风发出的后,心里,猛就黑了。

  真的黑了。

  当下,他跳出马厩,冲后院里忙活的管家老橛头喊:“你还磨蹭个啥,没听到吼声啊——”

  管家老橛头眼睛直了直,等看清东家脸色,惊得丢下手中的木杈,跋腿就往外跑。

  三女水英英让枣红马山风摔到了半崖里,幸亏崖上长满树,水英英又练过武,才没被摔死。不过,浑身还是挂了伤。等管家老橛头带人赶到落泪崖时,三女水英英已昏死过去,远处看,就像一只野兔倒挂在树上。

  这个下午的五点多钟,水家大院还是一片乱,拴五子骑着快马驮来的东沟冷中医还在南院仔细地给英英上药,就听院里有人喊:“不好了,老鼠上墙了!”让女儿英英吓个半死的水二爷当时躺在上屋里,由长工拴五子细心照料。拴五子的身边,十四岁的下人狗狗端着一碗豆面糊糊,瘆白着脸。水二爷一受惊吓,就啥也吃不下,这是他多年的毛病。吴嫂特意安顿狗狗,拌一碗豆面糊糊,说豆面糊糊压惊,东家吃了能缓过神。可狗狗端了半天,水二爷连眼都不睁一下。除了半天发出一声呻吟,人跟死了没两样。狗狗正寻思着该不该端回去,就见吴嫂慌慌张张跑进来,掉了魂似地喊:“不好了呀,东家,老鼠上墙了。”

  “啥子?”一直昏迷着的水二爷猛地一个翻身,就往炕下跳。拴五子力气大,一把将他摁炕上。吴嫂还要喊,拴五子喝了一声,吴嫂嘴里的话吓回了肚里。“老鼠,你说老鼠?”被拴五子摁炕上的水二爷再一次弹起来,失了魂地叫。吴嫂只好将话再重复一遍。

  “快带我去看!”水二爷腾地跳下炕,鞋也顾不上穿,就往厨房跑。

  吴嫂在后面慌慌张张喊:“东家,看不得的,黑,黑老鼠,比猫还大……”吴嫂一点没说谎。拴五子抢在前头奔进厨房时,就见五六十只黑鼠像凑齐了吃喜酒似的,有的蹲锅头上,有的趴墙上。有的,索性大大方方站在米缸上,扬直了脖子冲拴五子笑。拴五子吓得妈呀一声,掉头就往外跑。

  随后赶到的水二爷真真切切看到了黑鼠闹厨的场面。他妈呀一声,一头栽地,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天的水家可以说乱到了极致。号称百乱不惊的东沟冷中医人生头一次显出恐慌来,在南院跟上院来来回回的奔跑中,两次栽了跟斗,有一次,还把手里端的一碗中药泼洒在了地上。等水二爷稍稍能喘过气时,夜幕已严严地裹住了青石岭,裹住了这座宅子。

  水二爷醒过来的头句话就是:“快去请眼官,快快去呀——”

  叫眼官的蛮婆子绝然想不到还能被请到水家大院来。事实上这趟出门前,叫眼官的蛮婆子是蛮过路线的,这是蛮婆子们的看家本事。每趟出门前,蛮婆子们都要点上香蜡,跪在香案前,双目紧闭,屏声息气地蛮上一会。这蛮为的是方向,方向一词对蛮婆子来说,就是讨命的路,就是发财的线。一般说,蛮婆子十个有九个都会蛮对方向,不只方向,包括此趟出门的日子,来去天数,都能在香案前蛮个一清二楚。蛮婆子们绝不会违背这个方向,更不会在外边多呆一天,哪怕天上下刀子,也必在蛮好的日子里赶回酸茨沟。

  多少年来,酸茨沟的蛮婆子死死守着这个信条,这才让蛮婆子的名越叫越响。方圆几百里,蛮婆子几乎抢光了道士神汉半仙的生意,尤其水家这样的大户,遇事越来越相信蛮婆子了。

  拴五子披着月光赶到二道岘子时,“羊盼”们正聚在窑dòng里,七嘴八舌地怪着眼官,意思是她把路线给蛮错了,不是说这趟不用离开青石岭,就能挣到银两么?争论间就见月光动了一下,窑dòng口忽地多出个黑影儿来,再一看,竟是水家大院的跑腿拴五子。

  未等拴五子开口,叫眼官的蛮婆子便道:“叫你留你不留,偏要黑夜寻上门。”拴五子腾地跪下:“眼官娘娘,东家后悔了,叫我拿马驮你来了。”

  “羊盼”们惊讶间,就听叫眼官的蛮婆子说:“东宫娘娘上天了,西宫娘娘入海了,你家要是来灾了,必是先人不喜了。”

  天呀!跑腿拴五子一听这话,当下惊得,头直往地上磕。“娘娘说得没错,我家,不,是东家他……”

  “东家咋了?”

  “是……是先人……先人上了墙。”

  “哦——”月夜下,窑dòng里,叫眼官的蛮婆子唰地打起了三才板。这下,她终究相信自个没把方向蛮错,更没把此趟来的目的及艰难蛮错。她知道,考验她跟“羊盼”们的时机到了,蛮婆子的名能不能叫得更响,就看这趟了。

  “先人上了墙,后人必遭殃,三头猪,五只羊,全院上下黑衣裳。”

  叫眼官的蛮婆子再次踏进水家大院时,水家大院就不再是那座四平八稳福压八方的大宅院了,更像是闹了地震,院里彻夜闹出的惊喊声还有杀猪宰羊的嘶嚎响得整个青石岭都乱了神经。随后女眷们连夜赶做黑衣的神秘举动,越发让这座大宅子蒙上了一股yīn森。

  转眼,五月十六就到了。

  经历了一场劫难的水家总算从yīn霾中透过一丝气来。八个蛮婆子七天七夜不间断的禳眼让水家大院从一场生死劫中复活了过来。恭送走蛮婆子,水二爷蜡huáng的脸露出第一丝亮,站在清晨满是希望的光影下,水二爷紧着的心缓缓舒开。十六,十六你总算来了。

  第四节

  本来,水二爷是舍不得让蛮婆子们走的,既然能把一厨房的老鼠安顿住,既然能把突然而至的不平安化解掉,就应该留下,帮他把媳妇抬进来,帮他把宝儿寂寞的魂灵安抚好。可叫眼官的蛮婆子死活不答应,说天神管天神的,地神管地神的,蛮婆子只帮人家安顿四柱,红白事儿,一概不参与。现在既然四柱稳了,水家不会再发生啥山摇地动的事了,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水二爷感激涕零,五月十五一大早,当着全院人的面,水二爷举行了盛大的欢送场面,厚礼谢过后,后院牵出八匹马,备上红鞍红蹬,扯了十丈长的红绸子,打第一匹马拴到了第八匹上,浩浩dàngdàng,沿着二道岘子方向远去了。

  整个青石岭让那道子红染的,仿佛换了颜色。

  站在五月十五的晨光下,水二爷心里,涌上一层接一层的波澜。叫眼官的蛮婆子说得没错,水家这些年发财,势是大了,可先人的担忧也大了,问题还是出在水家没后上。要是有个男娃,要是宝儿不早逝,先人是用不着这急的。眼见着水二爷一天天老下去,这院的顶梁柱,不稳了,东摇西晃了,得紧着想法儿,让顶梁柱稳当起来。

  稳当起来。

  水二爷叹出一声,这声叹,有太多的焦虑和不安在里面,也有太多的愧疚和自责在里面。一想先人,水二爷心里泛起的làng涛忽儿就没了。

  水家的先人是沙乡人,是在水二爷的爷爷手上,逃荒逃到万忠台的,万忠台本来是个好地方,水家眼看要在那儿发迹了,可偏是遭了土匪,连抢带掠,把水家大好的前程给糟蹋了。父亲早逝后,哥哥水老大一度心如死水,整天抱着个烟枪,要往死里抽,再也不把心思放日子上,眼看父亲留下的家业就要让哥哥水老大一咕嘟一咕嘟抽成青烟,十几岁的水老二一怒之下逃开万忠台,逃开那个给他希望给他梦想又把一切毁了的地方,来到了东沟,低下头狠上心给东沟何家当起了放牛娃。想想,那段日子是多么不堪回首,每每站在青石岭温暖如被的天空下,水二爷心里,就会掀起一股接一股的làng。这是世事的làng,这是人生的làng,这是一个怀揣野心的男人不能不发出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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