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61)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修文

  终于到了,猛然,我竟然发现自己的房子里亮着灯,顿时眼泪就又出来了,死命地盯着那灯,死命朝院子里跑过去,摇着冰冷的铁门失声大叫起来:“囡囡!囡囡!囡囡——”到头来,没有丝毫动静来呼应我,我只能是铁门外的孤家寡人,那灯自然是警察们来找囡囡时开了忘记关上的,现在,它柔和地铺散着,使我尚能依稀看见那条捆绑过我的晾衣绳,还有晾在上面的囡囡的一只胸罩和一只蕾丝花边内裤。

  我不再出声,疯狂地盯着晾衣绳下的窗户,就像囡囡随时会推开窗子说:“他不在,我在。”可是没有,现在是“她不在,我在”!

  “囡囡!囡囡!囡囡!”我在心里喊着,就像拿着一把匕首,剖开了自己的胸腹,蘸满血,再在自己的皮肤上写下囡囡的名字。全身再没了能站住的力气,颓然坐在铁门边一块结了冰的水渍里,听见冰块碎裂的声音,更不知道此刻的囡囡又是坐在哪一块水渍之中,悲从中来,但是别无他法,右手伸进口袋之后,正好触到那块割破了我喉咙的玻璃碴,想都没想,一把就攥住了——我又听到了自己皮肤被割开的声音。

  当皮肤被割开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正在离囡囡越来越近。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上开了一朵花。

  五天时间过去了,一百一十四个小时过去了,过去了,全都过去了,雪之世界仍然是雪之世界,孤家寡人照旧是孤家寡人,连那个跟着我的警察大概都已经觉得不胜其烦,再不是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我也还是没有找到囡囡。

  我居然跟那个警察勉qiáng算得上朋友了,是个稚气未脱的警察,大学毕业才不到一年,多亏了他,帮我翻铁门进房间里拿来了备用的钥匙,我才得以进了院子门。当我喘息着上了楼梯,靠在房间里的门上打量房间,一眼就看见屋子里的花已经全部都死了,根本就不由自己控制,《葬花词》的曲调就在脑子里回旋开来了:“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原本我是知道葬我的人是谁的,当然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囡囡,可是,现在的情形又当如何呢?

  曲子还是那支曲子,唱曲子的人却已经不见了影踪。

  那警察没有跟我一起进院子,但是也没有就此离开,就站在铁门外面,直到后半夜我还能听到他的跺脚声和讲手机的声音,我本来想去叫他进来暖暖身子,想着他也是有任务在身的人,就没有叫,再说,我的屋子也丝毫不比外面暖和多少,阳台那边的窗子破了三块玻璃,穿堂风甚至夹杂着雪粒飘进来,把我的屋子几乎变成了东北深山老林里的淘金者们住着的窝棚。

  漫长的一夜,我没有睡半秒钟,睁着眼睛听着咣当作响的门窗,看着雪粒被大风裹挟进房间之后在书上、电视上和堆积如山的DVD上覆满了一层,去趟卫生间竟然难于上青天,刚一走到门口就险些被风chuī倒在地上。

  我就这么坐在chuáng上,没有躺,不敢躺,觉得对不起囡囡——我在chuáng上躺下去了,囡囡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挨冻——果真如此的话,天上的神灵和地下的菩萨都该一齐现身,将我打倒在地,将我践踏到死!

  好在在衣橱的角落里找到了钱,足有五千块之多,应该是被囡囡拿来jiāo我下段时间的治疗费和护理费的,啊,现在倒是再也用不着了。

  再也用不着了。

  原本打算明天一早就坐辆出租车满大街去找囡囡的,仅凭我的双脚是再也无法做到了,可是,两点多钟的样子,外面的风更大了,囡囡就好像一直在我眼前跺着脚,朝手上哈着热气,我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取下围在头上的早已经湿透了的衬衣,换了“结婚”的晚上囡囡给我围上的那条围巾,拿好钥匙,出了门,像个老态龙钟的人般扶着扶手下了楼梯,我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我对自己说。

  并没有出巷子走上环湖公路,是朝相反方向走的,一直走到了东亭jīng神病院的门口。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把那警察吓了一跳,他甚至还有几分尴尬,是耽误了别人睡觉的那种尴尬,和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顶着风雪一点点往前走,速度绝对快不过一只怀孕的企鹅。

  那警察照样跟着我。满世界只有风雪在发出动静,其余一切都悄无声息,我趴在jīng神病院的铁门上,绝望地看着这幢哥特式建筑的钟楼、每一扇黑黢黢的窗户和大门上那面摇摇欲坠的门牌,想起每扇窗户里终日经受心神折磨的人们尚能迎来huáng粱一梦,而囡囡这时候却只能躲在桥dòng里,只能躲在孤岛上的荒草丛里,就又忍不住拿玻璃碴去扎自己的手。

  血流得越多,即是离囡囡越来越近。

  终了还是只能回屋子里去等待天亮。天快亮的时候,我冻得实在是再也受不了了,就去了卫生间,点燃热水器,打开淋浴喷头,连衣服都没脱,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坐,热水浇淋了大概足足三分钟,我才隐隐觉出了一丝暖意。

  即使是淋一淋热水,我也感到自己对不起囡囡,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十恶不赦。天亮之后,我出了院子,没见到那警察,我还以为他已经被上司召唤走了,不料刚走到师专的门口,竟然看见他就靠墙站在那里,也是,站在那里总是会比站在我的院子门外好过得多。见到我一步步踱过来,他顿时打起jīng神,又跟上了我,不过今时不同昨日,我是决然不会再让他跟着我了,我这是去找囡囡,而且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囡囡,我还怎么会让他继续轻易就跟住我呢?

  甩开他竟然容易得很:在巷子口等了十分钟多一点,来了一辆出租车,应该是往东湖深处的碧波山庄里送完客人后回来的,我招手让它停下,坐上去,回头一看,那警察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在这地方他自然不可能马上就能叫着一辆出租车跟上我,竟然求救似的一个劲朝我看,就像是要我把他也捎上——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走出去好远之后,我又回头看了看,他正在掏出手机讲电话,电话那头应该就是他的上司吧。

  因为天冷路滑,出租车开得并不快,正好遂了我的愿:我的眼睛没有放过任何一条巷子,也没有放过任何一家店铺,一点都不敢放松,直到实在是忍不住了的时候才眨一眨,生怕就在我眨眼之际囡囡正好从我眼前走过去。

  我也知道这是在大海捞针,那又怎么样呢,我就算把自己也捞成一根针又能怎么样呢?

  在长江大桥底下,我让司机停下,出了出租车,就在江边上站着,抬起头,一个个桥dòng找,终了还是两个字:没有。马上回到出租车里去,经阅马场上桥,往汉口开去,到了汉口,再让司机停在guī山脚下,自己一个人过了马路,跑到大桥底下,一个一个桥dòng地找;长江大桥其实是座双层大桥,上面是公路桥,下面是铁路桥,当我刚刚从一个桥dòng里爬出来,头上身上满是蜘蛛网,正好一列从北京开往广州的火车呼啸着疾驶过去,铁轨带着地面一起颤动起来,一起颤动的还有我的心脏,我闭上眼睛背靠着引桥,竭力使自己好过一些,却有一只从火车里飞掷而出的矿泉水瓶正好砸在了我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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