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修文

  “怎么会呢?”我笑着说,“根本就没那么一天啊。”

  “不行,我要你说说,想听。”

  “不知道。”说着突然想起我喜欢的冒辟疆写给董小宛的那句话,“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呵呵,大概会这样说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我便给她讲起冒辟疆和董小宛的故事,一边讲,一边就觉得自己像是真的和他们两人生活在了同一朝代:烟雨里的鸳鸯湖,夜色下的桃叶渡,还有庭院里沾满了露水的木兰,九曲水榭中响起的《燕子笺》,无不在眼前栩栩如生,我似乎是个初到某地的游客,被眼前美景吓得几乎走不动了,还是忍不住要走下去,从鸳鸯湖走到桃叶渡,看完了木兰再去听《燕子笺》。

  说到董小宛一时名动江南,身边达官贵人云集,却喜欢上了没有任何功名的冒辟疆,并且央求自己的父亲先去冒家求亲的时候,囡囡说:“有性格,要是我我也一样。”说着抬起头来,“我要是喜欢上了谁,就要他的全部,他的心哪怕在别人身上,我也要把他偷过来,啊,你是已经领教过了,反正我是小偷。”

  我害怕听囡囡说起她是小偷,每次当她有意无意地说起,我总是要将话题岔走,她呢,每当看见我脸上的慌乱之色,就笑着停顿一阵子,最后,“啊”一声,像是自嘲般继续说话,而我再也无法就此放下,常常要郁闷好一阵子才能恢复平静,不敢往下想。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如果继续往下想,我可能会当天晚上就趁着囡囡睡熟的时候从窗子里跳出去。

  但是,今天晚上我的心情还是稍微好过了些。

  原因大概是吃晚饭的时候又和囡囡说起了当小偷的事情?今天晚上的晚饭丰富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除了几个素菜和两只酱鸽之外,居然还有蒸腊鱼,在今天,如囡囡般的年纪会蒸腊鱼的人可真是不多了,不用说,她在做之前对着菜谱显然是颇为费心地研究了一下的。她在煤气灶前面忙活着,我蹲在一边帮她择菜,她突然说:“今天觉得好累,本来懒得做了,准备打电话叫外卖的。”

  “怎么又没叫呢?”

  “舍不得呗,再就是觉得要是真叫了外卖的话,就真的成了个什么罪犯了,偷了钱就去花天酒地,不说花天酒地至少也要点几个好菜吃吃,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那天在电影院里,我说我觉得自己像个猿人,真不是装出来的,就是真话。现在要是有警察把我抓起来的话,不判刑也得拘留拘留什么的吧,可我心里就是觉得没什么,该唱就唱该跳就跳,我想着:要是你没病,那我可能自己就得去投案自首了,问题就是你病了啊,我想让你活下去,活不下去也要活得长一点,钱又没了,那总得想办法吧,没办法怎么办?就只好偷了。

  “当然了,得找点方法来安慰安慰自己,我就告诉自己说现在我就是个猿人,身边的人都是猿人,好坏啊美丑啊是没有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先为了活下来再说。你别说,还真管用,这么想着,心里就一点也不难受了,有时候,明明是在高楼大厦底下走着,却觉得自己是走在什么深山老林里,满山转悠就是为了找吃的东西。

  “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和别人没关系,别人那里自然还是有好坏啊美丑啊什么的,咱们也不是就不讲了,暂时不讲而已,到了该讲的时候再讲,没准哪天我就自己跑到派出所去自首了,但是那得等到咱们都彻底解脱了的时候,你想想,将来要是上不了天堂,我就在牢房里呆着,还有吃有喝的,多好啊;要是下地狱的话,听说地狱门口有个拉人婆婆,只要有人进去,她就得先拉住把衣服都扒光,说是非得赤身luǒ体进去不可,多可怕呀!当然了,像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上不了天堂呢,混票也要混进去,你说对吧?”

  囡囡说着,我听着,我又一次五体投地了,又一次生出感叹:原来我早就可以忘却自己的肉身,以及藏在肉身里的众多心思,一切的因缘和迷障早在囡囡哈哈笑着的时候就过了个遍了,我尽管往前走即可,在前面打手电筒的是囡囡——怎么会这样呢?我就像注视着一场奇迹般看着囡囡,每看一次都觉得如此难以置信:上天为什么如此厚待于我,要将这样一个女孩子送到我身边来?而且,真的如她所说,我似乎不觉间变成了她的弟弟,两个人在一起走夜路,她在前面唱着歌,我在后面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角。

  可是,我仍然不希望囡囡做小偷,尽管我得看着她一直做下去,一直做到我死的那一天,就像她刚才说的“彻底解脱了的时候”,我知道,这个时候只能是在我灰飞烟灭之后。

  罢了罢了,还是不要想了吧。囡囡,虽说我就在你身边坐着,但是在内心里,我却似乎是被关在一座古代的水牢里,周身寒彻,四处漆黑,手脚只能触到冷冰冰的石墙,并没有人来解救我,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我只能随着水位的上涨一点点盲目地攀着石墙向上爬去,就像一只患上了重病的壁虎。罢了罢了,囡囡,我也不再向上爬了,管他怎么样呢,我们就做一对日月不分的猿人,沉醉于水底,葬身于水底,再也不要醒来了吧!

  这时候,囡囡抬起头来狡黠地一笑,“要加油。”

  不到三两秒钟的功夫,我就彻底将所有的不快抛在了脑后,哈哈笑着说:“那好啊,来吧小丫头,让哥哥先抱抱再说。”

  “不止亲一下那么简单哦。”

  “那还能怎么样?”我苦笑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

  囡囡马上就挡住了我要说的话,“什么呀,你想什么呢,不是要那什么——”停了停又说,“不过也差不多,反正我得好好加一次油了,而且要加就加满。”

  “此话怎讲?”

  “用手。”

  “用手?”

  “是啊,就是用手,你不要告诉我从来没用过手哦?”

  “那倒是用过,只不过现在不会了,”说着故意笑着去盯她,“你经常用手?”

  “是,这一个月经常是,这东西真是奇怪,以前从来不知道这码事的时候一点也不想;后来没有了,有时候躺在chuáng上想得厉害,好像自然得很,就用起手来了,当然不如两个人满身大汗搂在一起,但是够不错了,我已经满足啦。”

  “可是,不会是现在用手吧?”

  “就是现在,”她一伸舌头,“反正也没人看见咱们,不会不敢吧?”

  怎么会不敢呢?时至今日,这世界上只怕也再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了吧。对于我,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只有做不到的事情,比如做爱。前天晚上,十二点都过了,整个医院一片空寂,拿着毛巾、牙膏和牙刷在走廊里的水龙头旁边洗漱,洗漱完毕就打算上chuáng睡觉,突然想了,就像往日里那般径直对正往脸上擦洗面奶的囡囡说:“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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