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修文

  “可是——”

  “什么可是可是的,你烦不烦啊,叫你别问你就别问了!”我没想到她会生这么大的气,不管青红皂白就对我吼了起来,把那两个孩子都吓住了,本来两个人躺在各自的chuáng上互相考着脑筋急转弯,立即就再不说话,安静地看着我们,囡囡的语气却又软下来了,“我把你的东西送进当铺里当了。”

  “什么东西呢?”

  “至于什么东西嘛,嘻,你就别管了,反正我自己也能当家做主,对吧?”说着就端起脸盆拿好换洗衣服往病房外面走,临出门又转过身,竖起一根手指对我一点,“宝贝儿,你可真是麻烦。”

  囡囡出去后,我坐在chuáng上想了好半天:想我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拿到当铺里去当出那么多钱来,结果是没有,再怎么也不可能是那些CD和DVD吧?更不可能是电视机和影碟机,这两样已经用了好几年的东西现在都是丝毫不值钱的东西。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想了半天都想不清楚。

  囡囡回来之后我没有再问。是跛着脚回来的,原来是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滑倒在地上了,脚上都破了皮,本来就已经破了的牛仔裤上的那条口子也被撕得更长了,一见之下,我早就心疼得无暇顾及其他了。囡囡也顺势在我身边坐下,把脚伸出来给我,“给我揉揉。”

  她的话才一落音,我就像刚刚发现了稀世珍宝的考古队员般捧起了她的脚。

  但是,谜底还是在半个月之后揭开了。

  是个星期天,下午,囡囡去了huáng鹂路上那对年轻夫妻的家里帮忙带孩子,我正趴在病房里的窗户上抽烟,自从那两包烟没能送出去,我偶尔又开始抽一点了。窗外的草坪上有两只流làng狗在追逐嬉闹,闹着闹着就跳进了停在旁边的一辆没关紧窗户的汽车里,汽车里有个年轻的女孩子正靠在座椅上打盹,冷不丁两只流làng狗跳到了她身上,她一睁眼就尖叫了起来,拉开车门就往外跑,我笑了,烟头都燃到手指处了也没觉察出来。

  这时候,病房里进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因为今天恰好是同病房的那个男孩子的生日,我还以为是他的什么亲戚来看他了,就没留心,继续打量窗外,结果她却径直朝我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某某人,我点头称是,问她有什么事情,她却怒气冲冲地掉头就走了。真是奇怪。她走了之后,我搜肠刮肚地想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她,到头来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照旧趴在窗户上,看着她出了楼,在停车场地上的一张报纸上坐下来,仍是满脸都气愤至极的样子。她既然没走,我似乎就该追下楼去问个清楚的,想了想还是没有:莫说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中年女人,即便阎罗殿里派来的黑白无常站到了我的面前,又能拿我如何呢?

  我径直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五点多钟的样子,囡囡回来了,手里拎着饭盒,应该是带完孩子回家里做好后带来的,而且还对今天的饭菜相当满意,一边低着头往前走,一边还忍不住掀开饭盒去闻一闻。

  我笑了,正要喊她一声,却有人把她叫住了,就是那个找过我的中年女人。本来有一阵子她是已经从医院里出去了的,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就坐在囡囡曾经摘过睡莲的水池边上。听到有人叫她,囡囡的身体竟是一震——现在,我们的身体差不多已经合二为一了,她的身体一震,我也能够感觉到。

  那中年女人就像抓小偷一样朝着囡囡飞跑了过来。

  我确信在听到有人叫她的一刹那,囡囡慌得差不多要撒腿就跑了,终于还是没有,在原地站住了,等着那中年女人走过来。

  “沈囡囡,我的钱是不是你偷的?”那中年女人离她还有好几步远就大声喊了起来,恨不得满医院的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你要说清楚,你要跟我说清楚!”

  囡囡说:“……是。”

  “是”。我在心里也说“是”。我也算敏感之人,几乎在囡囡和那中年女人碰面的第一时间起,我就能确认她是谁了:她肯定就是囡囡的姑妈。说起来,在未经她同意的前提下我也曾造访过她的家。几乎与此同时,我明白了囡囡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把医院的账目结清的了:我的房子里本无值钱的东西,囡囡又如何能将那些东西从当铺里当回我们需要的钱?所以,尽管我根本就听不清楚囡囡的声音,但是我也知道她说:“……是。”

  如此说来,囡囡的姑妈自然也知道囡囡现在是跟谁在一起、偷她的钱又是所为何故了,至于她是怎样打听清楚的,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世界上那么多弥天大案都能被一一告破,打听清楚自己侄女的行踪又有何难呢?我只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囡囡。

  囡囡!

  一辆汽车驶过来,囡囡和她姑妈正好挡住了路,汽车喇叭便接连不止地按响了,可能是太气愤了的关系,囡囡的姑妈一把就拽住囡囡往停车场里拖过去,拽得太急了,囡囡的身体一个踉跄,手里的饭盒掉在地上,粥和饭菜都打翻了。

  囡囡的姑妈根本就不管这些,继续声色俱厉地呵斥着囡囡,一口一个“死丫头”,一口一个“沈家从来没出过你这种人”,一口一个“你怎么不死了算了”,说着说着更加激动了,一把就把囡囡往后推去,囡囡没有防备地倒在后面的一堵墙上,她趔趄着,两只手下意识地往后摸索着扶住了墙,这才没有倒下去。站稳之后,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她的手必须不时地去揉揉脑袋,刚才那一下显然撞得不轻。

  我再也不忍心看下去,转身就要往外跑,跑到囡囡的身边去:管他声色俱厉,管他拳脚相加,都朝我来,都朝我这个已经手无缚jī之力的废人来吧!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跑出病房,跑下楼梯,结果,还是在一楼的大厅里站住了,一丝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不要再去火上浇油,不要再去给囡囡增加麻烦。可是,我又实在不忍心见到囡囡这个样子——低头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去看打翻了的饭菜的样子——我不愿意见到,我不忍心见到!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我一下子在玻璃门旁边坐下来了,背靠着玻璃门,痛苦万般地抱紧了自己的头。

  而囡囡还在外面站着,训斥声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起伏着。

  第二天早上,同病房的男孩子死了。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楼下传来惊叫声,我本来就睡得很浅,听到惊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想着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掀起被子下chuáng去看。推开窗子,先看到好多医生和护士都在朝这边狂奔过来,一低头,赫然看见梧桐树下面竟然躺着同病房的男孩子,安安静静地,就像睡着了一样,两个护士模样的人在他身边蹲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在那一刻之间,我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回过头去看那男孩子的病chuáng:果然是空着的,

  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枕头就放在被子上。这时候囡囡也醒了,拖着拖鞋在我身边只往下看了一眼,转身就往楼下跑去了,我也跟着她往外跑,跑到一楼大厅,拉开玻璃门,一直跑到那孩子的身边,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他并不是安安静静死的,脸上和胳膊上都有血,手上也沾着血,沾着血的两只手还在紧紧地攥着身边的草丛:临死之前,他一定是承受过常人难以想像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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