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修文

  医院里的医生可能并不想直接将结果告诉我,婉转地问我可否叫亲人来一趟,我答说并无亲人,又问我是否有合适来一趟的上司,我也据实告诉他:我只是一个大型企业的图书馆管理员,企业几乎就在我从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同年就破产了,工厂里的车间只怕连草都长起来了,话说到这个地步,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只好告诉我:你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无论如何,只要得了这种病,单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承受的。说话间,又有好几个医生走到我们身边来,面色凝重地低声商量着我的病情,就是这个时候,我走了,没人注意到我。

  医院的门口有一片湖,名叫水果湖,其实与东湖是连通的,中间只隔着一座汉白玉桥,出了医院,我点上一支烟,在湖边上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总是在想一个同样的问题:我,是要死的人吗?

  其实水果湖这一带虽说相对幽静,但是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也绝对不算少,在即将结束的一生中,我相信自己肯定不会忘记在湖边上坐着的一个小时了:在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里,我接连抽了好几支烟,远处的湖面上泊着几条打捞水草的铁皮船,我就盯着那几条铁皮船发呆,脑子里不知怎么竟想起了宁夏戈壁上的一段风化的古城墙,我几乎有点觉得不可思议,难道我就一点也不害怕吗?真的,我一点也不害怕,或者说害怕的感觉并没有找到我。主意就是在那一小时的最后几分钟里拿定的:既然毫无生机,我就将gān脆放弃治疗,也不打算

  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任何一个人。

  也是,一个人被生下来,一个人去死,两种过程里都不会有人陪伴,世间万千人莫不如此,当然了,古时候的皇帝死的时候倒是有人陪葬。

  我是走路回我的小院子里去的,一路上我都在说这个字,一点特殊的感觉都没有。

  “死,”我说了一次,接着再说一次,“死!”

  仍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虽说我是个平淡无奇的人,但是芸芸众生身上的七情六欲一点也没少,我知道自己并不是遇事镇定的人,别人眼中的些许无所谓,其实也只是无可奈何的随遇而安而已,正因为平淡无奇,我的贪心、恼怒和开怀大笑与身边的人都如出一辙,所以我知道,我不会这样一直蒙昧下去,也许哪天早晨起来就会发作也说不定,只是迟些来而已。那么,就迟些来吧,我是害怕生活规律被打破的人,至少明天早晨起来,只要天气正常,我还是要绕着东湖边的环湖公路长跑。

  那天晚上,可能是鼻子终于不再流血的缘故,我竟然睡得异常的深沉。

  事实上,自此之后,有好长一阵子我的鼻子再没流过血,体力也绝无问题,我甚至常常不相信自己已经是个来日无多的人。

  说说我住的院子和房间吧。如果从汉口经长江二桥到武昌,经过一条长长的gān道之后,再拐往梨园方向,经过一个环形广场,往北折,就走上去往东湖深处的环湖公路了,只走三分钟,正对着湖面的公路左侧有一条巷子,巷子口是一间高等师范专科学校,然后是个废弃了的公园,据说由于经常有人吊死在那里的一棵鬼柳上,所以几乎无人去了,再往前走就是我的小院子了,院子里有两幢两层小楼,有一片草坪,草坪边上种着一排紫薇和三棵桑树,每棵桑树上各有一个鸟窝,就是这样。

  其实这条巷子幽深得很,往前走建筑物虽然很少了,但是参天的古树倒是不少。当我刚刚从大学里的图书馆系毕业,被分配到这座小院子里的时候,我一直想不清楚,一个远在汉口的工厂,它的图书馆为什么会坐落于如此偏远之地,不过后来也明白了:原来这里的好多地盘都曾经属于它过去的职工疗养院,其中也包括那座已经废弃的公园。

  在这座谈不上熟悉的城市里,这里就是我的一块小小地盘了,几乎从来没有人打扰我的生活,我也相当满足于眼前的生活,即使是杜离,也羡慕我的自在,在我这里过夜的时候,半夜里睡在凉席上,他总是不忘记说:“他妈的,咱们简直像两个韩国人!”

  一直到死,我大概都会在这里住下去了。

  我的生计并无问题。因为近水楼台的关系,所以我常常帮书商写写稿子,大多是些资料汇编,最终由书商出成《人生哲理三百条》、《名人情书》之类的书,做起来很轻松,在隔壁的图书馆里翻资料就可以了,据说书的销路还相当不错,所以最忙的时候我一年曾经编过五六本,这样一来,我过日子是绝无问题的,甚至可以说日子还过得相当不错。在银行里也有些存款,假如我仍然能好好活着,我原本是打算用这笔钱去买辆二手车的,现在看来也无此必要了。

  可是——

  就像命定一般,我的生活终究还是发生了变化: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突然变得爱步行了。

  只要上了街就尽可能走路回来,碰到感兴趣的事情就停下来看看,而感兴趣的事情竟然是那么多,所以一趟走下来总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放在过去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一开始我并没有留意,留意到的那一刻,我能感到自己的心里轻轻地颤了一下:我,是舍不得去死吗?是的,我舍不得死,一个连掉了颗纽扣都觉得浑身不舒服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无牵无挂的人呢?

  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和杜离,还有小男,在汉口的一间酒吧里喝完酒出来,在武汉关的那间钟楼底下走着,天上下起雨来,听到长江里传来的一声汽笛声,鼻子突然一酸,幸好忍住了,转而拉着他们在大街上疯跑了起来。

  我就此明白:我的身体里埋藏着一根电线,迟早它会通上电,变成一条漫长的火蛇,使我伤心,使我焚烧,甚至号啕大哭;眼前的蒙昧,只不过使劲推迟那一天朝我bī来而已。

  好了,现在,还是每天都上街转转吧,转着转着,我差不多就沉醉不知归路了。有趣的事情着实不少,在蛇山下的那座隧道里,我遇见过一个穿着白布对襟褂的老太太,每天晚上都打着伞在那里站上一会,一句话都不说,就只盯着从隧道里经过的行人,许多人都被吓得毛骨悚然;我还遇见过一对中年夫妻,一天下来,遇见了四次,于是便好奇地和他们聊了起来,这才知道丈夫也是和我一样来日无多的人,大病不愈之后,决定让妻子陪着在城市里好好转一转,看看他们生活过的地方。

  对了,我还碰到过逃跑的伴娘。

  我听说过许多婚礼举行前几分钟逃跑的新娘,可是还从来没听说过给新娘做伴娘的人也逃跑的事情。

  去年十一月的一个晚上,我从花圃里回来,坐车到洪山广场,下了车走路回去,已经是冬天的天气了,我竖起衣领朝水果湖方向走,走到湖边,找了个石凳坐下来抽抽烟,我背后正对着一家亮若白昼的酒店,欢声笑语不时从酒店里传出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里面正在举行婚礼,于是便饶有兴味地看了起来。看了不几分钟,酒店里的灯一下子灭了,正在我恍惚的功夫,酒店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我还以为停电了,但是我头顶上的路灯还亮着,那家酒店隔壁店铺里的灯也都好好亮着,随之我就听到黑暗的酒店里传来了争吵的声音,举行婚礼的人显然对酒店不满了,酒店的人一边不迭地赔礼,一边吩咐人赶快去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好几分钟过去,灯还是没有亮起来,争吵的声音就更大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71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