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鲍彦山家里的,为建设子的事愁得不能行。她明白,建设子说不上媳妇的重要原因,是家里没房子。那三间破泥屋,经这么一场百年不遇的水一泡,又趴下去了一截,屋顶天天往下掉土坷垃,就不定什么时候就全趴下了,把一家几口人全埋在了里面。她和男人筹划着,收了秋,把粮食除了留种,全卖了,盖房子。可是没粮食吃什么呢?这又是要发愁的事。两口子,每天夜里在枕头上烙饼,翻来翻去,翻到jī叫天亮。

文化子望着屋梁,那屋梁上头象是有个黑不见底的大dòng,望着望着,文化子觉着自己好象陷进了那大dòng。

那边静下来了,有人打门前走过,说话的声音碰地响:

麻脸倒不怕,能生养就行。

看她那粗腰大腚,能生一窝哩!

奶奶的,清泠。

脚步沓沓地敲着泥地,远去了。

月到中天了。

二婶家大小子有十六了,长成个大个儿,黑黑的脸膛子,不笑。去年,还叫拾来 叔 ,今年不叫了。拾来叫他,他也爱理不理的。二婶什么事都跟他商量,就更不和拾来商量了。拾来常常窝气,实在气不过了,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货郎挑找出来拾掇拾掇,看见了货郎鼓。他拿在手里轻轻一摇:

叮咚,叮咚。

货郎鼓的声音生脆生脆。拾来愣愣着,象是想起了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想起。他把货郎鼓往腰里一插,挑起货挑子走了。也没跟二婶打个招呼。二婶烧好了锅,等拾来吃饭,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庄前庄后找了一遍,人说,没见拾来,倒见有个货郎,打大路上走过去,那模样确是有点象拾来。她赶紧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子,一找没找到,她便明白了。

我怕你不回来?贱样! 她撇撇嘴,自己盛碗稀饭,抓张煎饼吃了,把锅刷了睡了。一夜没睡踏实,一有个风chuī草动,她就要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没人敲门。

第二天早起,她该gān啥还gān啥。第三天也这么过了。到了第四天,她有些沉不住气,夜没合眼,围着被坐在chuáng上,吸着烟愣一宿。天亮了,她换了件海昌蓝的半新褂子,决定去找拾来了。

我娘,你去找啥?找个熊! 大小子粗鲁地对她说。

我去找你大!你个没良心的杂种! 她乱骂着,大小子不敢作声了。她还骂: 要没他,你早死了,不饿死也得累死。他是你大。别看他大不了你多少岁,也是你大。你敢不叫他大,你看着…… 二婶骂着,不由有点心酸。她想起拾来刨地的模样,光着脊梁骨,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把裤腰都滚湿了。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大路白生生的,翻过了前边的坝子,不见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月亮夜,这路白花花的,坝子上翻过来一只甲虫,慢慢的近了,近了,是一架平车,一个穿着蓝白花夹祆的女人拉着平车,车上有个凉chuáng架子,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棉絮,有果子,还有一盒烟卷。他心乱跳着,眼窝里热乎乎的,象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抬起手摸了一把。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人和孩子。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那草屋几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地面上只剩个烂屋顶了。前前后后的倒有了好些青砖到顶的房子。

门上没锁,虚掩着,推门推不动,再使劲,门倒了。屋子里空空的,一地的碎麦穰穰子。阳光从窗dòng里透进来,卷着几缕灰。屋里只有一眼灶,两个chuáng,一个板chuáng,一个凉chuáng。他站着,头快碰上屋梁了。门口拥着几个小孩儿,愣着眼看他。

这屋的人呢? 他问小孩儿。

走了。 小孩儿回答。

走哪儿了?

小孩儿面面相觑,一个大点儿的说: 上北边了。

拾来站了一会儿,走了出来,把门装好,掩上,回过身来。

阳光扎着他眼疼,睁不开。太阳晃眼。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走过一片一片的地,这是两个,那是三个,在做活。他想着二婶的那地。他想着那地被太阳晒得烫脚,烫到心里去的滋味儿;想着那地腥苦腥苦的气味儿;想着那地种什么收什么,一点儿骗不得,也一点儿不骗人的诚实劲儿;想着二婶刨地时,那破褂子飘飘忽忽的,时隐时现着一双柔软结实的妈妈。他懒懒地走在大路上,货郎鼓无jīng打采地响:

叮——咚,叮——咚。

进了庄子,有个媳妇儿来挑花线,有个姊妹来拣纽子……各色各样的手在匣子里翻腾着。他瞅着那些个手,心里闷闷的。好歹等他们挑够了,买了,或是不买了。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刚迈步,又站住了,离他十来步的地方,站着个娘们,脸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着腰,恨恨地瞅着他。

二,二, 他又改口道, 孩、孩他娘。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头撞在鲍山上撞死了!

哪,哪能。 拾来赔着笑脸,心里却象喝了一碗滚烫的茶,舒坦极了。

她男人找着huáng花大姊妹了!找着穿高跟鞋儿,烫狮子头的洋妞了!找着住楼的小姐了!

哪,哪能! 拾来走近去,抬起手,碰了碰二婶的肩膀,被二婶一巴掌打掉了。

她男人死了,她守寡了,她改嫁了,嫁山那边去了!

哪,哪能。 拾来把打回来的那只手放到脑袋上,挠着脑袋。

生了一大嘟噜孩子,有男的,有女的,有长的,有短的,有方的,有圆的…… 二婶自己也笑了,赶紧又掩住。

拾来朝前走了两步。

你走哪去! 二婶嚷道。

回家呀! 他回答。

哪是你的家?你还记得家?

拾来不敢动了,站在那里。

你是死了吗?还不动弹,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

拾来这才敢走动,跟在她后边。他心里就象放下了一块石头,他问自己:究竟有啥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啥事也没有。他回答自己。他越走越轻快,不由走到了二婶头里。

太阳照着土地,风chuī着大柳树,柳枝子飘拂来飘拂去,一只雀子唱着。货郎鼓 叮咚叮咚 地响。他走着走着一回头,见二婶在抹眼泪,他又傻了:

你,这是gān啥呢?

你这个没良心的! 二婶哽咽着骂。

我去去就来家了。

我不找你,你来家?

不找也来家。

说瞎话。

要是瞎话天打五雷轰! 拾来赌咒发誓。他望着二婶泪糊糊的毛呼眼,鼻子也酸了。

两口子相跟着回了庄,天已到晌午了。二婶开了锁进了屋,一边吆喝拾来: 烧锅!

拾来还没坐到锅跟前,她又嚷:

水缸见底了,还不挑水去,这么没眼色的。

于是,拾来又站起来去挑水。

三十四

鲍秉德不明白自己咋会有这么多话的。天黑,他脑袋一挨上枕头,就开始对着新媳妇叨叨,叨叨个没完。他告诉她小鲍庄的来历:鲍家祖上做过官,莫看如今贫寒,却是有根底的。他告诉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嗦嗦的事:自己过去的那女人,那女人怎么变疯了,又怎么想上吊没死成,后来发大水时,又怎么摔下去,淹死了,至今连根头毛都没找着。

媳妇总是静静地听着,黑里见不着她脸上的麻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着她的脸贴着他的脸,眼睛眨巴着,半天眨巴一下,半天眨巴一下。他知道,她醒着,在听他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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