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少体校所在的这条背静的马路上,两边多是带花园的独幢小楼,院子里,围篱下,迎chūn花爆出一骨节一骨节的huáng花,人行道上的梧桐树长出巴掌大的嫩叶。有三两个行人走在路上,看见这个头发毛茸茸的小姑娘从梧桐影里跑出来。因为全力奔跑,她的四肢和身躯舒展开来,舒展到每一节姿势都有一时停滞,停滞在空中。这小姑娘多么好看啊!这三两个路人想,禁不住回过头去再看一眼,想把这神奇的景象保存久一些。

这天,简直就像一报还一报,郁晓秋跑回家,上了楼,迎面看见母亲站在楼梯口,照脸给了她一巴掌。母亲从单位解除隔离回家已有多日,不晓得她到哪里去了,等得心焦,都想到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活了这一层上去了。终于等到她回来,则是用一记耳光来欢迎。房间内,姐姐靠在chuáng上,嘴里嚼着牛肉gān,看一本书。她是早一日从医院回来的,这一日,则是母亲烧给她吃。郁晓秋一到家,东西未及放下,烧饭锅已塞到手里了。此时,母亲歇下来,在窗前方桌边坐下,点起一支烟,慢慢吸一口。这些日子里,又有了点变故,三楼的房间被封,母亲搬下楼来,睡在哥哥的单人chuáng上。母亲的头发早已没了电烫的痕迹,剪短了齐齐梳往耳后,穿了方领的蓝卡其布外衣,看上去就像一个新派的老妈子。只有从她擎烟的手势上,还看得出一个名优的气质,经历过摩登的开放的生活。

郁晓秋的自由生活,就此告一个段落,她担负起所有的家务,母亲认为这是管束她的最有力措施。现在剧团里既不演出,也不排练,上班只是学习开会,生活反倒比较正常。母亲早出暮归,晚上便是和两个女儿在一间前客堂度过。先是闷了几晚,不到八点便各自上chuáng就寝,只有大女儿开一盏chuáng头灯看书。书都是从她同学处借来,书脊上有公家藏书的标签编号,书页里爬行着针尖大的蠹虫。几晚下来,那一对母与女都感到了闷,可她们之间又是不惯于jiāo谈的,总是训斥与被训斥,就更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了。后来,是郁晓秋向邻居女孩讨了些纱头来拆。这本是出于生计,向工厂称来棉纺编织物的碎料,拆成回丝,jiāo回厂里,挣一些收入。但却成了孩子们喜爱的手工游戏,谁家中有纱头拆,就像有了宝,极大的面子才可讨得几片来拆。郁晓秋是以教授跳舞为条件jiāo换来的。她坐在chuáng沿,膝上铺一方手绢,用一只汽水瓶盖做工具,将一片棉织物拆成一缕缕。这略有些接近女红的劳动启发了母亲,她令女儿把纱头放下,端一张凳子到墙角落里,摞起的樟木箱跟前,站上去,打开顶上一只,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取出来。她在底下接着,摊到chuáng上,一chuáng的绫罗。她一手托着另一手的肘弯,吸着烟,眼睛眯缝着透过烟雾打量,然后从中拎起一件,说,改件衬衫。

这是一件人造丝,月白底上蓝圆点的旗袍,短袖,下摆及小腿。虽然母亲身材丰腴,可因为剪裁合体,料就紧得很。这一母一女都没受过什么家教,从没沾过女工,谈不上裁剪的规矩,只是取一件短袖衬衫,来回反复地在旗袍上比,比来比去,无论如何也容纳不进去。后来终于想到,可将一件衬衫拆成多件零部件,横竖左右地嵌拼,就能凑成一件。于是又找出旧报纸,正反检查没有领袖政要像片的,依样画葫芦描下衬衫的各个部位:领,袖,前襟,后襟。头天晚上虽没什么成果,可却激发起她们极大的兴趣。待到报纸剪的样片填进旗袍的面积内,又用圆珠笔划好,就要拆线了。家中连一把小剪刀都找不到,日子其实过得粗得很。母亲是不做家务的,这个家先是在女佣人手里,后是在郁晓秋手里,中间又没什么jiāo割,一段和一段接不上,是凑合着。最后找了个削铅笔的刀片,却是锋利得很,须格外小心。这一点,女儿要比母亲有能耐,母亲性子急手又重,没拆半行已割破几处,于是郁晓秋将拆工全揽下,母亲只在一边抽着烟看和批评。这一对母女难得这么安静融洽,这个家也难得像个家的样子,有了一点居家的闲情。等到所有的接缝全拆开,连贴边都拆了,为多争取一点布料,一件旗袍分为几张形状各异的裁片,就要下剪子了。这一回,轮到做母亲的上阵。她嘴角依然衔了烟,眼睛略斜,躲开烟雾,将袖管卷一卷,操起剪刀,这把剪刀对于裁衣又小了点。她咔嗞咔嗞一行过去,留下些锯齿状的剪痕。几下子剪罢,将剪刀一扔,完事了。活计又回到女儿手上,先从另一个墙角拖出缝纫机。这是一架价格不菲的柜式缝纫机,专买给那个余姚女佣人用的,自她走后,就没再碰过,上面放了茶盘饼gān盒的杂物,都想不起这是一架缝纫机。给轮盘上皮带亦费了功夫,是整个人钻进底下去,用手硬掰上去的。这母女都有些蛮劲的。坐下来,将大大小小抽屉拉开一看,原来什么都有。大小剪子,划粉,大头针,各样的线和针。等到有一日,母亲叫老大哥、她们称老娘舅的人一来,看她们这样没有章法,略介绍了些剪裁缝纫的常识,她们才又大悟到,走了多少弯路,费了不必要的周折。

老娘舅算是家中常客,虽有妻子和三个儿女,但从不带家人上门,总是自己一个人。他和这家的儿女也不大搭讪,只因为那个小的跟母亲多些,才多见几回面。邻里们曾也猜测过郁晓秋是他所生,但又觉不像,因这位粮油所的职工形容枯槁,衣着陈旧,与风流勾当沾不上边的样子。事实上,他当然也不是,否则,怎能如此不避讳地往来几十年?不过,这条后弄里的人也到底是眼界窄,根本想象不出这朽木一具的人是住在西区著名的公寓大楼里,蜡地钢窗,娘子不工作,专事相夫教子,困难时期,每月有包裹从香港寄来,里面是猪油,火腿,肥皂,白糖,豆油,听头鱼肉,还往这里接济。前段日子运动风声紧,都在各顾各,这时候略安稳些,便走动起来。他下一回来时,带来一本裁剪书,郁晓秋看了几页,便明白大半,第二件旗袍动手改时,顺利多了。于是欲罢不能。母亲正相反,一旦发现是如此简单,有章可循的一桩事,立即没了兴致,倒撂开了手。但她也不反对郁晓秋再接再厉,将这些华丽的箱底一件件改成家常衬衣。她不是个念旧的人,什么事情说放下就放下。她也喜欢家中有些声响动静,方才不感到厌气。

老娘舅本来不十分注意郁晓秋,也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约定似的,与旁人无关,双方的子女家人都不介入。因晓得他们其实无事,所以,他家娘子也容得他往这边跑,最多讥诮两句:又到某某某家去啦!他本来没注意过郁晓秋,又有一段日子没看见,这回见了,倒定睛看了几眼,背地与她母亲说:这只小小狗却是生在这时候好,太平!母亲听不懂了,说:明明乱世,你还说太平!老娘舅就说:乱世就乱世,无关乎风月。这一回,母亲半懂,停了一时,咬牙道:她敢!从此,就将旗袍又都收起来,统回箱底,不让郁晓秋继续改制。倘不是实在没法替她做替换衣服,就要连改好的也不让穿了。郁晓秋抓住夹缝里的时机,添了几件行头,又正到夏季,立即派上用处,穿上身来。那旧旗袍料,颜色尽管暗了,布质亦有些发脆,因迁就材料,布纹拼得又不对路,难免就要揪起着不服帖,可毕竟有颜色啊!一件月白底蓝圆点,一件绛红与墨绿浑花,一件毛蓝般的蓝里面jiāo织着白,另有一件闪光缎,织锦似的金丝银缕。要在平时,大约不觉得,可这时候市面上不是蓝就是灰,就显出她花团锦簇。她将头发编成辫子,沿发际盘一圈,辫子上毛出来的碎发,茸茸的,像顶了杂花野草的冠。夏日的太阳,并没有把她晒得更黑,因她本来就不是白皙的那种。肤色在暑热中变得光润,也是由于发育,皮下开始滋生脂肪,使得水分充盈。她的双睑,长而上挑的眼线,曲度较深的唇线,越加分明,就像经过着意的刻画。现在,她除去家也无其他去处,只能与弄内的女孩结伴,在后弄里闲坐,或是在街上闲逛。在一伙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中间,她显得格外触目。此时的闲人又很多,每个弄口似乎都有一堆,见她们走过,就用眼睛跟她,还为她起了个别号,叫作“猫眼”。这别号含了些不正经的狎玩的气味,可是别说,也挺像她。马路混子自有马路混子的才情。她自己并不知道,和着小伙伴招摇过市,嘴里嚼着廉价的烟纸店出售的腌梅,桃板。当街头搭建的舞台上有文艺宣传队的表演,她们就前呼后吆地在人堆里挤,非挤到台前好位置不可。台上的歌舞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她曾经还在其中演过,可看来一点不觉腻烦,依然很激动。这种地方最容易浑水摸鱼,好在,她们人多,一个个很不好惹,且又是似懂非懂,觉不出用心,反而不怕,别人倒不敢把她们怎么。有一次,下雨天,她一个人到“雷允上”中药房给姐姐配草药,竟有人尾随她一路。因是大白天的闹市,她也不紧张,还很好奇,走一截就回头看,看那人在不在了。走到人流特别熙攘的路段,再回头,只见一片攒动的伞头,想那人终于放弃了,正要掉头走自己的路,不料伞顶上升起一柄伞,升得极高,踮脚翘首的姿态,原来就是那人,好像示意说:我在这里!她弯下腰,加紧脚步,小跑着到家,一路笑得直不起腰。所以老娘舅说世道无关乎风月,也不全对,关乎还是关乎,不过旁门左道的,不成气候。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7/36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