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事情就在“本来”这两个字上。
我们常常这样评价一篇作品:通过一个孩子的眼睛,写了大人的世界,一个艰辛的时世或是一个别的什么时世。而我以为,假如这篇作品是优秀的话,那么就应该写的是一个孩子的世界。为什么要说这世界只能为大人所拥有呢?如只为写了一个艰辛时世或别的什么时世,又何必让孩子的眼睛去看呢?既是要由孩子来叙述这个故事,那么这个故事必定是属于孩子自己,这个世界也必定是属于孩子自己的:那或许是一个由于天真而特别纯净或则加倍肮脏、由于好奇心而迷惑不解又由于好胜而胡猜乱想以至错误百出、由于弱小而险象环生又由于无知而一往无前的故事。总之,必是一个孩子自己的故事,孩子自己的世界。这世界,这故事,随着孩子而来,必由孩子来叙述。倘若,这只是一个借了孩子的心情和嘴来讲一个大人的故事,借了孩子的天真的幌子,说此「童言无忌」的蠢话,比孩子没有隐蔽的明彻,来表达自己本无能力暗示的情节,那便是虚妄而做作。那故事并没有找到本来就有的叙述的方式,不过取巧小道而已。由此想到德国电影《锡鼓》,二次大战时,一个名叫奥斯卡的男孩,不愿意自己长大,希望自己永远只是三岁,妄图从此逃避长大后的厄运,逃避理性和情欲的成熟。可是停止成长的只是他的外壳,内部的一切都依然成长,而周围人们却还将他当孩子看待。他可以避免参加那一切的疯狂残酷,只须冷眼旁观。奥斯卡以一个孩子的乔装,却怀着一颗成熟的心看这世界,世界依着他一个侏儒的变态心理演绎着一连串奇形怪状的故事,他以一个侏儒的变态的心理观照这世界上一连串奇形怪状的故事。侏儒的心理与这世界的疯狂秩序其实是一桩事情,没有哪一方处在被动的位置。这世界不是塑造侏儒的手段,这侏儒也不是反映世界的手段,一时间,这作品的形式失去了,讲故事的方式失去了,只剩下一个故事。故事与讲故事的方式,与生俱来存在一体之中,犹如生命带着躯壳降生。也许,故事就是故事,没有什么方式,任何方式都是外加的,而非「本来就有的」。
我们还常常这样去评价一篇作品:通过几个人,或几户人家的遭遇,反映了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和什么样的社会。倘若这作品是成功的,那么,这种评价就有了问题,为什么要qiáng调「几个人」、「几户人」,传达者的数量究竟有什么意义。要是多一个多一户或者少一个少一户,那传达的东西会因此更周全或者有缺陷了吗?如若具有了这样的伸缩,那这作品是否还具有整体的感觉?是否还可能完美?如若是多一个不可,少一不成,那么作品意义的关键便不在于这故事是由多少人的命运传达,而在于这故事本身包含了人的命运,人的命运本身又包含了故事。于是,「多少人」便是极不重要,极不需炫耀的了。而这多少人的命运有机地jiāo织在一起,成为一体,成为一个故事。并非是故事须多少人的叙述才能完善,而是故事本来就是多少人的故事。一一排列每一个人或每一户人家的故事是那样困难,那样的挂一漏万,那样的难以表叙,因为这本来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命运,一个遭际。这使我想起了jiāo响乐。在很长的一个时期里,很多的人这样以为,jiāo响乐就是让许多不同的乐器声部,轮换jiāo替着奏一条旋律或是进行伴奏,创作总是先出来旋律,再有配器伴奏。外国的jiāo响乐作品,常常使我们有一种迷失的茫然,找不着旋律,好比找不着回家的路了。越是大师的大作品越令人茫然,那旋律更加难以跟踪,耳畔只有一片轰响。事实上,jiāo响乐作品从最初的构思起,那音响便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非常的具体,是圆号的长音,小提琴的颤弓,小号的三连音,竖琴的琶音,定音鼓的休止,旋律和伴奏永远只是相对的。几十条谱表是一起进行,连同空白一起。几十条谱表合为一体的进行,逻辑严谨,无法分离出各种音响和乐器。是因为有了那乐器的音响才有了为它们所有的音符,还是有了那音符,便自然为音符找着了归宿。难说乐器的表达旋律的形式,也难说旋律是表达乐器的形式。在这里,形式又一次失去了,只剩下音响。回到小说的创作,便也难说是这多少人的命运为这故事准备,或者这故事为多少人的命运准备。讲故事的方式隐在故事本体之中,看起来,就像没有讲叙者似的,这才是故事与讲故事最本质的关系。
我们也常常这样去评价一篇作品:以一斑窥全豹,以一个小小的视角,展示了大的事情。倘若真是如此,那便把作品写轻佻了。如若是真正伟大的故事,决不会以小小的手段就能成功表达。好比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如不是用十七英尺高的大理石柱雕成,会有巨人的形象?会给人以壮丽的感觉?仅仅是本身的高度和体积,也在无声地发言了。都德的《最后一课》,被用来当作以小见大的典范,以短短一篇的一堂法文课而写了普法战争。而事实上,《最后一课》好就好在短短一篇只写了一堂法文课,当然,是在普法战争时期的一堂法文课。在法国,法文课竟成了最后一堂,其间的可悲意味,都留在篇幅之外,让人咀嚼去了。这样一则故事,天生便是短篇小说,是一个天生的短篇。这本来就是个三言两语的故事。这样一个故事,即便超过了我们短篇的限度──三万字,我想,也依然是个短篇,一个拉长的掺水的不成器的短篇罢了。而相反,用一次漫步、几点断想、一回旧地重游,来完成一个壮阔的、伟大的、悲剧性的故事,仅是投机取巧而已,终不是短篇小说的大道。短篇的大道在于找着本来就是短篇的故事,长篇的大道则是找着本来就是长篇的故事。故事本身就确定了规模,规模本身也确定了故事。
这是经过多年的创作甘苦所悟到的一点。而且,我发现有许多人也在有意无意地为这个困扰。比如,几乎每一个作家都感叹文章的开头难,为一个开头,折磨得苦不堪言。如开好了,犹如找准了钥匙,一下子开了门,前面豁朗朗一条大道;而开不好头,就将一径别扭下去,越是执着地写下去,越是别扭,甚至会迷失,连初衷都忘了。其实这就是在寻找故事本来的模式,寻找故事与生俱来的讲叙的方式。如果这故事是唯一的,确定存在的话,那么它的讲叙方式也只可能有一个。故事像雕刻的对象隐在一大块石料里一样,由你困惑着如何开刀,它只是缄默不语,当你终于找着了它,它便活了。因此,文章开头的时候,我总摆脱不了一种宿命的感觉,好象在赌博似的,一切全凭天意了,却又很不甘心。
《小鲍庄》惹得纷纷扬扬,对其结构生出许多说法。而我当初并非有意识地考虑结构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小鲍庄》故事,本身就是这样发生,同时地、缓慢地进行着。如果说有一点成功的话,那便是我终于接近了《小鲍庄》故事本来的形成构造和讲叙方式。我对自己最大的妄想,便是与一切故事建立一种默契,自然而然地,凭着本性地觉察到每一个故事与生俱来的存在形式。什么是多余的,要去掉的;什么是有用的,应该存在的。
在西方人将他们分割为多元的世界重新合一的时候,中国人则在对一元的世界进行第一次解剖,这无疑的于彼此都是大的进步。一旦双方第二次的建设了世界,必将使一元与多元的含义拓新,而整个人类便更上了一层楼。我在美国爱荷华大学,有机会旁听一堂写作班的课程,讨论一篇题目为HouseCleaning的习作(暂且译作《扫尘》吧)。写一个老太太,请了个女孩来打扫房屋,清理旧东西的过程中,回忆起过去的生活。我在课堂上仅仅坐了二十分钟,就与为我做翻译的留学生溜了出来,因我觉得他们的讨论枯燥而无聊,全然不如我们国内讨论作品,从人物的心理,到作者的心理;再从作者的历史,回到人物的历史,人情冷暖,世故浅深,触类旁通,左右逢源,讨论的过程就像在做小说,很兴味。而那一堂课上,他们只是说:「为使过去的生活贯穿全部,使用动词过去式,这很好。」诸如此类,他们的导师,一位颇有成就的小说研究者,对小说的不足之处提的是:太多的连接词「But」,共享了五处,还有太多的「Then」,读起来黏耳。在那一天的日记上,我关于这堂课的记录是这样的──听着他们的讨论,我心里有一种感觉,就是,他们把文学放在了研究院,放在了课堂。这好象是一个极大的误会。我以为小说是大最重要的技巧,在于生活与小说的关系之上,这关系包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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