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是我的意思。」姑娘回答得很快,忽然脸红了,又加了一句,「我们团支部的意思。」
「毕业以后可能就回不来了。」老魏提醒她。
「为什么?你觉得咱们哪里不配?」姑娘收起笑容,酒窝不见了,挑起了乌黑的眉毛看着老魏,重重地说了一个字:「配。」
姑娘把车绳套上肩,拉起车子要走,又回过头来说:「你不知道,咱们那土地有多好。」
望着姑娘在渐浓的暮色里远了,老魏心里感到一阵安慰:「她知道,知道这土地好,尽管有盐碱,眼下还没好庄稼。是啊,为了这每一寸土地,为了这土地上有工厂,有丰收,还有更好更好的……对了,小鬼想说的不会是自动控制吧?不,他连拖拉机还没见过呢。」
复试的日子到了,老魏又来到了大李公社中学。
晚上,他在办公室临时搭起的chuáng上刚躺下,就听见从后窗传来说话声,声音很轻,但在夜深人静中,很清楚地传来。老魏知道后窗外是一条小河。
「gān这么一冬,微山湖的水能浇咱们的地吗?」这是姑娘清脆的声音。
「能。」一个浑厚的低音。
「咱们的地也能亩产千斤了?」
「对。」
「这多好,好吗?」
「好。」
「咱们想了多少年了,是吗?」
「就是。」
「你怎么老不说话?」姑娘不满地叫道。
「你能说你就说呗。」这声音还是那么稳稳的。
于是姑娘又絮絮不休地说了下去:「你想想,前些年,『四人帮』一会儿这阵风,一会儿那阵风,刮得个天昏地暗,把咱们这地糟蹋的!」姑娘忽然噗哧一声笑了,「东头五保户爷爷,一提起『四人帮』就生气,老骂他们是蒋介石、huáng伯韬,好像这是打淮海似的。」
「这有什么好笑的?」小伙子开口了,「这仗打不赢,咱们这土地,八辈子还是这模样。」
「真是的呢,」清脆的声音沈静了,「咱们好像一个仗接着一个仗地打,嘿,」姑娘又活跃了起来,「你说,怎么咱们老打胜仗呢?」
小伙子沈思了一会儿:「我想,是因为我们是人民,胜利属于人民嘛。」
「对,我们人多!」姑娘也沈思起来,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人多,微山湖的水一定能引来,咱们的盐碱地一定能治好,拖拉机也要有,还有菜园、加工厂,我们想到的,都要有……」
「还有自动控制、电子操纵。」
「对,等你回来,那时候,这里是个什么模样?」姑娘的声音温存了。
「那时候……」
月光洒在老魏的chuáng前,白花花、亮堂堂的,窗外小河边的谈话声沈寂了,老魏和窗外的两个人,一同沈浸在一种最好最好的向往之中……小鬼,你知道吗?老魏心里说着:咱们打下的大淮海,又经历了一场战斗,又胜利了,可以让好庄稼一茬接一茬地丰收,让大厂房一栋连一栋平地建起,让……还有自动控制。
他似乎明白了,姑娘为什么对着几十万斤粮食说:「这有啥。」而李江江又为什么要去学这个专业。
复试的那一天,老魏又看到那个姑娘了,她推着一挂小车走过学校门口,没停留,只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老魏叫住了她:
「喂,你不等啦?」
姑娘格格地笑起来:「等,可不能坐着等,坐着等,等不来。」
「那你怎么等?」老魏望着姑娘红扑扑的脸问。
「得奔着跑着去迎他。」姑娘解下红头巾,往腰里一扎,推起车子,一溜烟地跑了。
「迎他!」是迎那个穿红球衣的李江江,还是迎自动控制?不知道,或许两者都是吧。
老魏望着姑娘的背影,抹去了脸上的微笑,他走进教室,望着一排排考生。在中排靠窗的位置上,有个穿大红球衣的小伙子,浓浓的眉毛,在眉心打了个结,有棱有角的嘴,沉着地抿着,啊!这就是他,那个青年人!老魏眼前出现了一片土地,人山人海中,有火红火红的一点,在全速奔跑着,但忽而又化为一片硝烟,烟雾中,一个在枪托上挤歪了的小腮帮,眯细了眼在点she,嘴里嘟哝着:「一个不喝稀饭了,两个不喝稀饭了……」
老魏不知道当年那块阵地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小鬼说的「最好最好」的到底是什么,可是他知道,在这辽阔的平原上,有一个青年人,正在为它考着自动控制系。小鬼,你觉得怎么样呢!……
1978年

天,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等末班车的人们,纷纷退到临街的屋檐下。一个穿扮入时的姑娘没动弹,从小巧的手提包里取出一把折叠伞撑起来。路灯照着伞上的孔雀羽毛花样,看起来,像一只开屏的孔雀。雯雯也没动弹,只是用白色的长围巾把头包了起来。这显得有点土气,上海时髦的女孩子,有的已经在卷发上斜扣着绒线帽了。不过雯雯不在乎,泰然地站在“孔雀姑娘”身边,一点儿都不回避这鲜明的对比。一同从农村回上海的同学,都迅速地烫起头发,登上高跟鞋,见了雯雯就要说:“你太不爱漂亮了。”而雯雯就会立即反问:“谁说的?”她不承认。
远处亮起两盏huáng色的车灯,公共汽车来了。躲雨的人走出了屋檐,候在马路边,“孔雀姑娘”也收起了“屏”。可雯雯却踌躇不决地退了两步,她似乎在犹豫,是否要上车。
汽车越来越近,车上的无线传话筒清楚地传来女售票员的报站声,那是一种浓浓的带着睡意的声音。人们急不可耐地向汽车迎去,又跟着还在缓缓行驶的车子走回来。其实车子很空,每个人都能上去。可在这深夜,想回家的心情变得十分急切。只有踏上了车子,回家才算有保证。雯雯不由自主也向车门跑了两步。一滴冰凉的雨点打在她脑门上,雯雯的脚步停住了。
“喂,上不上啊?”这声音显然是向雯雯嚷的,因为车站上只有她一个人了。雯雯醒悟过来,上前一步,提起脚刚要上车,又是一大滴雨水打在脑门上。这雨点很大,顺着她的鼻梁流了下来。是在下雨,和那晚的雨一样。雯雯收起脚往后退了。只听得“嗤——砰!”一声,车门关上开走了。“发痴!”是售票员不满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雨夜,通过灵敏度极高的扬声器,就好像全世界都听见了,在雯雯心里引起了回声。
“发痴!我是发痴了?”雯雯文自己。一个人站在突然寂静了的马路上,想到要走七站路才能到家,而且夜要越来越深,雨会越来越大,问问不禁缩了下脖子。不过她又并不十分懊恼,她心里升起一个奇异的念头:也许他会出现在面前,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他不是说:“只要你遇上难处,比如下雨,没车了,一定会有个人出现在你面前。”说完一登踏脚,自行车飞出去了。飞转的车轮钢条,在雨洗的马路上,映出两个耀眼的光圈。现在出现在面前的该是谁呢?除了他,雯雯想象不出别的形象。
雨点子很细很密,落在地上,响起轻轻的沙沙声。雯雯把围巾紧了紧,双手深深地插进外套口袋,沿着公共汽车开去的方向走着。两辆自行车从身后驶来,飞也似的驶去,一眨眼消失在蒙蒙的雨雾中。下着雨,人人都急着奔回去,可她——
“我是发痴了?”雯雯在心里又一次问自己,她放慢了脚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补救呢?算了,走吧!反正末班车开跑了,确实没办法了。是啊,没办法了,和上次一样。上次怎么会“脱班”的?啊,想起来了,是老艾和她说话呢,一下子扯晚了。老艾是雯雯他们的车间主任,同时又是个慈祥的老阿姨。她喜欢雯雯,雯雯的妈妈又特别信任老艾。人家说老艾赫雯雯有缘分。老艾给雯雯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姓严,是高考制度改革后入学的大学生。妈妈对雯雯说:“可以互相了解了解。”雯雯轻轻地说:“为什么要了解?”妈妈迟疑了一下说:“为了爱情。”雯雯更轻地说:“爱情不是这样的。”她总觉得这种有介绍人的恋爱有点滑稽,彼此做好起跑准备,只听见一声信号枪:接触——了解——结婚。唉,雯雯曾对爱情充满了多少美丽的幻想啊!哥哥说;“天边飞下一片白云,海上漂来一叶红帆,一位神奇的王子,向你伸出手——这就是你的爱情。”雯雯对着哥哥的挖苦,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牵动一下嘴角。她不知道爱情究竟是白云,还是红帆。但她肯定爱情比这些更美、更好。无论是在海上,还是天边。她相信那总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在等待她。爱情,在她心中是一幅透明的画,一首无声的歌。这是至高无上的美,无边无际的美,又是不可缺少的美。假如没有它,这美被风chuī日晒得渐渐褪了色。可是,那也决不是一声信号枪可以代替的。不是,啊,决不!雯雯坚决地摇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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