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人们集中火力向他发起进攻,他从容应战,容光焕发,都有些不像自己了。头发由于受了cháo,平伏着,脸上的红晕又使脸形显得宽和平了,就有了种平庸气似的。还有他的笑容,也显得有些廉价。只是手势是一贯如一的,稳稳地握住酒瓶,一条线下去,一条线收住,滴酒不洒。但这熟练与jīng确之中,却透露出一丝得意,于是就变得轻佻了。总之,他今天不够含蓄,整个酒场都不够含蓄。因此,就稍稍有那么一点降格。
那孩子沉吟了一下,就是方才说的,北京四年的高等教育又回来了,他变得冷静,沉着,处心积虑。他停了停,然后端起酒杯,参加了进攻的集团军。他看了一眼孩子手里的huáng酒杯,依然慷慨地说:你就喝huáng的,我喝白的。孩子却笑了笑,放下huáng酒杯,端起那个空白酒杯,说:我也喝白的。端到他面前,让他斟酒。等他一条线下来,刚及未及沿下一分的光景,却将酒杯收了回来。于是,一条线就没收住,有几滴洒在了杯外。虽然这算不上什么失手,可在他,却是前所未有的。他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了。孩子则浑然不觉,豪迈地gān了杯,很夸张地将酒杯底翻给他看。他也于了杯,这就过去了。
接下去他稍稍有些沉默。倒不是说话少了,他本来就是少话的,而是指他的情绪。他略略地减了些兴致,但还不致有所表现。然而,酒场上的节奏却微妙地起了变化,进攻的力度有些松弛。几乎是无人觉察的,可是瞒不过他。他放下酒杯,要求缓期执行,引大家注意新上的鲍鱼,削成薄片排在生菜上,端了上桌。于是,大家暂时熄火,开始对付鲍鱼。这种间歇就很好,它将一些尖锐的东西错开了,因此缓和了,削弱了,使局势又能健康地发展。当然,这是指自然的状态。就是说,倘若这一切是在无意中发生,还可以调整,事态本身都包含着平衡原则。怕就怕有人蓄意,这使得事情离开了自然的轨道。
鲍鱼在筷子头上略一收缩,便迅速挑出汤面,十分鲜嫩。而涮过鲍鱼的汤就像提了神一样,突然地味美起来。人们吆喝着小姐来添汤,唯恐gān了锅底。另有一种热烈起来,带有洗涮过去的意思,一切都露出重新开头的迹象。到底姜是老的辣,知道如何变不利为有利。现在,他也振作起,有些跃然,意欲开始又一轮的进攻和反进攻。人们呢,经了这~轮吃菜喝汤,舌头和口腔又恢复了敏感,剑南chūn的香味再度呼唤了它们,就好像刚开局的一样。有一股新鲜的兴致起来了。有人起来向他敬酒,却被那学生抢了先,说:我要敬你三杯。并且要替他斟酒。他犹豫了一下,让他斟了。这小子还真行,眼睛管用,手也管用,也是一条线下去,再一条线收住,滴酒不洒。旁人就起哄,说他带出一个徒弟。他不敢当。这话本来没什么,这时候却带了一点醋意。前一局的形势还在起着作用。那孩子不吭声,一连斟了三杯,自己也gān了三杯。他刚要放杯,孩子却要再gān三杯,这就有些纠缠,但他还是端了杯。这简直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孩子有些坏规矩的,但这都是酒场的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是应付着。他端起了酒杯,那孩子斟过来的却是huáng酒,:我陪你三杯白的,你再陪我三杯huáng的。他一惊,杯子一躲,酒洒了手。他脸色陡变,一松手,酒杯落了下来,他说你gān什么,脏了我的手。他厌恶地甩着手,在餐巾上擦着,然后坐了下来。
这场酒,便到此结束了。人们都想着回家,科长叫来了小姐买单。即便他一败如此,可依然掌握全局,那就是,人们不约而同地,再不想喝了。人们走出酒楼,雪已经下白了街道和房屋,门口灯笼也罩了白雪,在雪下面融融地点着。可却人意阑珊。人们默默地踏着雪,各自回了家。
好了,酒场的事就是这样,它有时会伤及人的尊严。这一场事后,人们不再和他谈酒经了,因为,人们发现,huáng酒对他,显得过于严重了,这多少有些没意思。好像这不止是个喝不喝的事,而是,而是怎么说呢?带有禁忌的性质。应该说,他所介入的酒圈子,是个有品格的酒圈子,他们彼此都很尊重,允许各自保留自己的忌讳,从不越轨触犯。那小子是个酒场上的流寇,无产者,他怀着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的无赖心理,等待他的,或者是被,或者就是混迹于一些不入流的酒场,自甘堕落。然而,有没有必要像他那样认真呢?
人们再同他喝酒,就有些小心翼翼的,好像有心要避免些什么,躲着些障碍物,绕道而行。事情变得不那么自然了。他有足够的经验和敏感的天性,觉察到这种因他而起的紧张,以及对他的照顾。他也变得不那么自然了。虽然没出过什么毛病,可终究有些磕磕愣愣的,彼此都感到压力。这样,他便识趣地退了出来。开始时,人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他则坚辞不受。久而久之,人们就不再勉qiáng了。至此,他可说从酒圈子里彻底隐退,人们不再看见他的沉着,潇洒,收放自如的身影。因没了他最后那一撂酒杯,有力的收场,酒场就变得拖沓,冗长,画蛇添足,不那么完美。纪律也有些松弛。然而,不知不觉中,酒桌渐渐地换了代,更年轻的一代酒徒登场了,就像那孩子一样的作风。他们比较开放和自由,没有一定之规。并且,如今又大兴洋酒,洋酒是的欧风,以个体为主,抱不成团的。无形中,酒圈子也瓦解了,那种热闹的,激烈的拼酒场面,便跟着偃了声息。
他也老了,彻底退休,不再上班。他每顿都要喝二两,有了客,也必留人喝二两,但都处在浅尝辄止的状态,那种拼酒的大将之风,也偃了声息。他变成了一个酒场的隐士,又像是赋闲。而他那一条线下去,再一条线收住的斟酒手势,却在各个酒场上蔓延开了,是由那孩子传播的。这种jīng确的滴酒不洒的斟酒法,成为一种衡量标准,衡量入酒道的深浅。但他那轻轻一撂却是想学也学不会的,这不在于一个手势,而是一种能力。喝到酣畅处,谁也收不住,再上了惯性,便身不由己了。酒是什么?酒就是叫人卸了武装,轻装上阵。什么约束都没了,只剩你自己,放和收都只凭你自己。可说放容易,说收就难了。放只要由着自己,收呢,却是要反着,逆着来的。不要小看这一收,喝酒的功夫其实就在这一收上,有些炉火纯青的意思。在他之后还没有出现过更漂亮的收势呢。不过,人们也渐渐地将他忘了,因为他谢了场,也因为喝酒改了风气,散多聚少了。
又过了两年,他虚岁七十。生日那天,在家中开了一桌宴席,请几个老酒友,他很节制地备了两瓶茅台。现在,他倒常喝茅台。像茅台这样的阳chūn白雪,是要经过长时间的冶炼和熏陶,才可真正领略到jīng微之处。否则,便是bào殄天物。他自觉得已经到了喝茅台的时候。他今天备的就是茅台,不多,只两瓶,多了,也是bào殄天物。菜也是极jīng致,可说是顿jīng品宴。就像他对茅台的评价,吃得很gān净。到底是上了岁数,这gān净正好对胃口。略留下些不足,以待后日。是七分的尺寸。到晚上九点半,便散席了,也是七分的尺寸。人们告辞着起身,说着留步留步,他还是送到了巷子口。
他家住一条旧巷子里,小小的独院,只两间瓦顶砖墙的平房,厨房是另盖的一间披屋,院里种了些常见的花草。这样的旧屋旧巷,这城市里已不多了,所余下的这些,也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只等着拆迁。但是,在这早chūn的温暖的夜晚,它们却变得好看起来。墙上的裂缝,破砖烂瓦,在月光下有着水墨画的效果。巷子的地砖,本来坑坑洼洼的,这时却呈现出一幅冰裂纹的图案。有几家院墙上爬着些藤蔓植物,这时抽出点芽,看上去就绒绒的,包着些枝枝节节。空气是暖和而清新的,他嗅了嗅,竟嗅出了一股酒的曲香。他背着手,慢慢地走回去,方才喝的那点酒,正好叫他心情轻松,开阔,微感兴奋。他走回自家的独院,这其实是从别家的院子边上,拉出一个角来,圈起来的。所以门就有些偏,院子也有些歪。不过不要紧,在这江南城市里,方位感相当模糊,没有正南正北的概念。有些随心所欲的。他走到自家院门前,听见隔壁院子里的动动静静,停了一停,脸上露出了微笑,想这就是过日子。然后去推自己的院门,那扇旧门发出吱嘎的声响。本是刺耳的,但在夜露的浸润里,也变得悦耳了。这个夜晚有着一股甜美的气质,唤起着人们对生活的向往。他回到院子里,看看那几株寻常的花草,其中有一棵迎chūn花,疏朗的枝条上已生小小的花蕾,他用脚往花根下踢了些土块。又看看院里的水缸,缸里养了两尾鱼,一动不动地停着,过些时,只听“扑拉”一声,掉了头。他正看鱼,忽院门响了两声。他以为误听了隔壁的声响,没动。不料,又是两声。这么晚了,会有谁来?他想着,一边挪动脚步去开门。门口站着个人,因背着月光,看不清,只有一个轮廓,小小的,手里还提着东西。他正猜,来人的脸动了动,受了些光,有什么在脸上闪了一下,是眼镜。他认出这孩子来了。两人都停了一下,然后一起说起话来。他们拔高了声音,又提高了语速,有些嘈杂地寒暄着,因为生怕冷场,就格外地多话。他不是将客人迎进屋,而是拽进了屋,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的,是一束四瓶剑南chū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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