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还有一次,他出差到一个北方城市,那里可能是因为气候寒冷,嗜酒成风。这还不去说它,方才说过,他也是嗜酒的。然而,那里的嗜酒却在粗俗的民风之下,演变成了一种恶劣的酒场风气。酒场不是酒场,而是是非场。敬酒词是一句“不喝就是看不起人”,便bī得人无处可逃。不知是酒的质量比较粗劣,还是人的体质有问题,那里的人虽然嗜酒,却并没有多大的酒量,几杯一下肚,便醉态百出。大约是有真醉的,也有借了酒盖脸撒蛮的,旧恨新仇全在这一时抖搂。也不管场合对不对,人家了解不了解你那些来龙脉,只是纠缠个不休。到后来就真动了气,都有大打出手的。像他这样外地来出差的,冷不防被推进这些陌生的人和事,颇感尴尬。虽然事后那一个个都像没事人一样,要是装的就太有城府,要不是装,那也醉得太不成话,醉的形态也太过戏剧性。总之,是江浙人说的“恶性恶状”。因此,他尝过一次味道后便坚辞不喝,无论怎样“不喝就是看不起”,他也不喝。其他人还都找些不喝的理由,什么酒jīng过敏,什么服药忌酒.以招架对方的bī迫。而他不说任何理由,只是一个不喝,人家终也没有办法。背地里,他对一同差的同事说:酒不是这么个喝法。意思是那不是喝酒的正道。那么,偶尔的,一同出差的同事们一处吃饭,要些酒来,他也不喝,说舌头不gān净,不能喝。那个城市的酒风恶浊,饮食也相当恶浊。冷菜热菜,炒菜汤菜,都没有正色正形,总是乌嘟嘟的一团。本色是看不见的,说是酱色也不是。味道呢,更是混沌莫辨。只有两样东西搞得清楚,因是不惜大量投放的,一是味jīng,二是芡粉。并且所有的饭店、食堂,都是风格一致。他说的舌头不gān净,不是指中医里舌苔不好的意思,而是味觉意义上的。好像是,这些晦暗不明的食物玷污了他的味觉。
就这样,这次出差过程,除了第一天,不明就里地上了一回当,之后他再没有沾酒。后来,终于离开了那城市,到了下午,长途汽车驶入一个加油站加油。弯的时候,他望着窗外的眼睛忽然一亮。车一停稳,他立即下车,往加油站外走去。拐弯处的公路边上,搭了~个凉棚,棚下是个粥铺。他坐到铺前的小板凳上,身后是尘土飞扬的北方公路。也不用任何菜过粥,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咽下两大碗米粥。当他站起身,回到汽车上的时候,脸上就有了一种清慡的表情,好像把这多天来的恶浊洗净了。回来以后,他又喝酒了。
他还不喜欢行令的喝法。如今,流行于酒桌的也不是什么雅令,都是些引车卖浆者流的俗令。什么猜拳,什么老虎杠子jī,都是免不了要大喊大叫、气急败坏的令法。他认为不是喝酒的正道。在他,酒,就是酒。主题是酒,立意也是酒,要加入别的,就偏题了。他觉得行令多少是有些喧宾夺主。所以,他就是不行令的。别人行令,他也不反对,只是不参加。等人们行得差不多了——这些简单的酒令大都是单调的,往返那么几次就没了耐心,到了这时,他再登场。也有遇到那种一根筋的,行令要行到底的,他也绝不gān涉,并不扫人的兴,而是陪在一边,独斟独饮到底。所以他就算不喜欢行令,但也不以为这是酒场上的不正当,只不过有些小儿科。他坚持原则,可却并不褊狭,甚至很能迁就。在喝酒的品性上,他是个合群的人。他喜欢同人们一起喝酒,有些喝酒的新玩意,他也能欣然接受。比如眼下兴出的一种“潜水艇”游戏,将一盅白酒连杯带酒投到啤酒杯里,一气喝下,特别容易醉,可说是拼酒的攻坚战,白热化的。酒桌上的拼酒,是有着一种激发的作用。酒jīng在这激发下,会加速循环,有力地打人体内各条血管,血液便欢快地勃动起来,将人推升上。只有酒,才能如此深入人的感官,从感官直达jīng神领域。真是身心两全啊!
他对酒的爱好也不褊狭,什么酒他都能接受,喝出它的好处。他不挑眼,也不盲目崇拜,保持实事求是。连那种最低廉的二锅头,他也能品出意思。他说二锅头是酒的正味。而像茅台、五粮液这样的名酒呢,他也觉得好,可也不是好到怎么样,太清慡,他说。这个太清慡是什么意思?好像是“水至清则无鱼”的意思,又好像不是。像威士忌、白兰地的洋酒,他也能接受,但是“不下菜”,是空口喝的,不是正餐,类似点心的那种。啤酒呢?就有些像酒场上酒令那样的东西,稍稍有些跑题了,不过,他也喝,是陪喝。由于阅历的,他对酒的见识不那么广博,喝的就是通常的几种。也够了,他喜欢,也正是那通常的几种。他这样进行比喻,山珍海味固然宝贵,可吃不厌的还就是一日三餐。而普通的大曲,比如双沟啦,洋河啦,就是一日三餐。剑南chūn呢?是一日三餐的红烧肉,大荤。四川的郎酒?南北货吧。他说着,自己也笑了。说到酒,他的话就略多了一些,于是趁着他想说话,人们就提出那个问题:huáng酒是什么呢?料酒。他回答,然后哈哈一笑,起身走开,结束了聊天。
关于酒的问答,总是这样结束的。已经记不清同样的问答进行过多少遍了,但很奇怪的,人们一点不腻味。他对酒的法,谈不上jīng辟,可是很有趣,是一个有生活常识的人的见解。不过,他对huáng酒的看法有些刻薄了,有失公允。看来他对huáng酒真的有成见。像他这样对酒广采博纳的人,却绝对不沾huáng酒。人们提出的那个问题,其实是有着针对性的。在他们的江南地方,人的习性与huáng酒普遍相合。酒这样的东西,其实也是水土,有合与不合。huáng酒它的水土习性似比白酒更加尖锐和突出,倒不是他所说的四川郎酒那种南北货的性质,而是类别概念更大,带有系统的含义,而不止是色彩方面的。它和地理、历史、生活习俗,甚至宗教信仰都有关系。北方人喝huáng酒特别容易醉,醉得伤身,而在江南,huáng酒却是妇孺皆宜,滋养性质的。女人做产,老年风湿,小儿受寒,都喝它。它的酒性是完全另一路的,在舌头上有一股滚滚而来的气势,不是那种一根针,一条线的。如按着他的划分,huáng酒也该划入一日三餐,是三餐里粮食的那种。可是,他却不喝。这使他稍稍显得有点怪癖,与他的大家风范不符。是一个小小的缺憾。但终究无伤大雅,他还是最出色的。但是,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个无聊之辈,竟然将huáng酒当杀手锏。
如他这样的出类拔萃者,难免是会招来嫉恨的。幸而他酒品极佳,从不gān狗皮倒灶的事,颇得人心。但人和人到底不一样,总有一个两个不服气的,就要伺机进bī,灭他的威风。也是一种对权威的反抗心理,你越行,就越要你不行。这一天,是年底,科室小金库里节余了一些钱,想花在大家身上,又不敢发现金,就决定在一起聚一聚。下了班后,大家来到一家新开张的酒楼。门口张灯结彩的,挂着大红宫灯,将门前空地映得红通通的。老天适时地又下起了小雪,雪虽不大,却很gān,颗颗粒粒的,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这在南方是少见的,有一种旧式年画的意境,使人感觉到旧去新来的吉瑞气象。他们一伙人,正够一桌酒的人数,嘻嘻哈哈地踏上店前铺了红地毯的台阶,进了酒楼,由小姐引领着上了二楼的包间。新装修的房间,护墙板、地板、门窗,漆得亮亮的,还没叫油烟气熏染。桌布也是新的。圆桌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暖锅,竟然烧着木炭。为了驱散炭烟,房间里装了两个排风扇,悄无声息地运作着。大家都说地方选得好,夸奖那个提建议的人,说要好好地敬他几杯。他谦虚地说,还是让他来敬他们吧!酒席就是在这和谐气氛中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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