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出老街,到汽车站搭乘。往德清的末班车已于四时整发出,只有搭到城关,再从城关搭回德清。公路已如昔日的水路,蛛网般密布,无有不到的地方。在人烟稠密的江南地方,多少田地人家覆盖于水泥之下。乡人们随意在公路上穿行漫步,领了司机的怒斥,不知所以然地瞪了眼,大约以为还是昔日的柔软温情的家园。
车到城关,一拉开门,嘈声扑面而来,满耳轰隆。定神看去,轰隆声主要来自载重卡车,拖拉机,还有河道里大船的马达声,所运大多是石料。路面被压辗成波làng状,车就在上面起伏弹跳。船的吃水很深,三岔河口壅塞了船只,jiāo错避让而过,各往茫茫远方去。沿河随一架大船走,那船头立一女子,着水红衬衫,裤管挽到齐膝,伸展臂和腿,指挥舵手通过桥墩。
船的大,衬托出女子的娇小和威风,真是好看!这河我以为应是运河的支脉,但当地人称它“东苕溪”,河道整阔,往来船只繁忙,于是就有了气象。其时正是傍晚,炎热的一日,多少变得温和些,有了风,虽是热风,空气毕竟流动了。河边渐渐聚起纳凉人,老人穿了睡衣裤,洗浴过后的清慡面色,手里擎一柄蒲扇。年轻的夫妇领了孩子徜徉,稍大的孩子则纠结成堆游戏奔跑。可感受到腾腾的生活气息,是由行政、经济,以及人的日常活动,积累起来。这里的人比德清城里的人更具市民的气质,一种不仅以工作为目的,而是有着些细枝末节的旁务,悠游散漫的风度。这也是要靠时间来积累的。眼下,城关也显出了颓势,桥底下堆满垃圾,六十年代素朴风格的建筑,街道,因缺乏维护,露出败相。
这一路,所见常是废弃的城镇:新市,城关,还有莫gān山下的三桥——车驶过,只见颓墙断梁,相信它也曾有过如新市那样物质与jīng神合谐一体的生活。取代旧城的又总是一色水泥,平展展的新区。四处都在迁,并,开发,而且是在急骤的速度中进行。
未进临安,已感受到紧张热烈的气氛。沿途就见巨大的广告牌,预报森林博览会即将开幕。到市委宣传部,立觉来得不是时候,十分的打扰。森林博览会已进倒计时,宣传部上下都在打点一件大事,就是筹办“同一首歌”晚会。文联秘书长名叫梅鹊,其实是位先生,次日就将赴京,最后落实诸项事务。如今可说满城众议“同一首歌”,出什么角,上什么节目,中央台几时几点播放,都抱了期望。这一趟北京之行压力颇大,梅鹊先生却还要安置我的住行,可他一点不失礼,用心体贴,很有君子之风。他一去北京无消息,部里与他几次联络不上,gān着急亦无用,难免有一种皇城浩浩,人如草芥之感。
临安近杭州,境内有自然保护区天目山。为此,前几年忍痛关停一家污染企业化工厂,牺牲年税收一千五百万,于是,必换条思路谋发展。森林博览会便是利用资源,打保护区牌,将临安推向全国。另外,临安还有一份鲜为人知的人文资产,吴越王钱,主要事迹为“纳土归来”,听起来像是投降派,但梅鹊先生很顶真地告诉说,如今对其有了新的定性,以为他不争江山,保得一方水土安宁,百姓生息。无论怎么说,临安钱姓倒是血脉兴旺,出了不少高人,近代有钱其琛,钱伟长。当晚,临时召集的座谈会上,有一名青年举手发言,并不为提问,而是帮我纠误,好对临安人文jīng神有确切的认识。这位青年白面长身,修眉朗目——后来我发现临安青年都很清俊,而且面善——青年说:相信你到临安,人们都会告诉你,吴越王钱,但事实上,临安真正的文化源泉却是另一位,他的名字叫毛滂!一言即出,举座皆惊,不知“毛滂”为何人,又与临安有何gān。青年滔滔解释了毛滂的出身、师承、来历、风范,再举临安文化又一源头,苏东坡点化出家的青楼女子,名“琴操”,座上又是一惊。于是,他又展开一段说辞。青年的声音很流利,表达也十分优美,我倒很愿意他讲,可是底下的听众却不耐起来,让他快些结束宏论,好叫别人提问。他则请求再说一句,又进而请求,再说两句,我亦帮他说话,可人们终于按捺不住,纷纷立起,将他弹压下去。会散时,他到台前让我签名,告诉我他刚从大学毕业,现在临安一所新高中任教语文。我已经喜欢上他,他即是开放不畏缩,却并不是蛮横。他又读那么多的书,记那么多的史轶,都市中的物质人生,已少有年轻人过这样优雅的生活。
天目山上的青年导游,曾评为全国十大名导的傅qiáng,也是同样可爱的青年。他最多一回,日内上下天目山三次。走过方才下过雨,汪了水洼的石板古道,他就好像脚下有眼,指点看山,看谷,看云。每一块石,一棵树,甚至只一株草,他都说得出典故,还可总结警世格言。说到欢喜处,他会将眼睛笑成弯月,一斜,眸子乌得——简直流丽。山上的轿夫叫他小傅,或者傅主任,他也个个认识。昨天又有一桩欢喜事,十个绍兴来的企业家,一人租一领轿,只乘了几趟,便一人给付三百元。轿夫们开心,他也开心,好像他的山,养了他的人,起心的满意。傅qiáng目下最大的心事是,如何让天目山申报世界遗产保护项目成功。他历数了西天目山的诸种独到之处,着重地说:主要是要做文案,文案要做得好。墨黑的眸子看往对面山,满坑满谷的青翠,青翠里起了绿烟,几柱阳光穿透,于是,绿烟溅开,碎成细末。连日的炎热中,几乎忘记凉意为何物,这里却又回来了,好比方外化境。
天目山管理局的一位年轻主任,不像傅qiáng高大俊朗,可也有着白净的肤色,乌黑的眸子,而且言语温柔。此地方言有一个上挑的尾音,就有些像歌唱。不过,傅qiáng没有这样的尾音,他从小在西北长大,成年后方才随浙江籍的父母来到临安,所以,他说一口纯粹北音的普通话。这位主任似乎挺不幸,他临安生,临安长,在临安读林学院,而后又分在天目山。唯一一次外出临安,是大学里组织去南京,且多是在路途。对南京的印象,唯有中山陵,中山陵的印象,又只在“台阶”。在他眼里,大约远不如天目山有意趣。他组织谱写了一首咏诵天目山的歌曲,送到“同一首歌”编导组,至今没有回音。他谦逊地以为是曲谱得不够好,问能否请上海的艺术家帮忙修正。他还收到过一封信,来自毛泽东旧日的警卫员,说毛泽东曾经在一九六四年悄然上过一次天目山,为证实此事,他按信封上所写地点去信再问警卫员,警卫员却已与世长辞。这些不顺遂并没影响他的心情,他显得快乐而且友善。临安的青年们,都有一种佛性似地。一千年前,西天目山的僧侣们,一块石板,一块石板,一块石板,铺成这数十里山路,也是无穷长的经文,供樵夫和采药人的草鞋底吟哦。石板光滑如上了釉,着力处变成坑洼,排列也约略错落,可却坚牢如初。
傅qiáng告诉说,天目山崇拜韦陀。韦陀从出生地九华山来,在此山显过身。所以,禅源寺专修有韦陀殿,位第二进。日本侵华时期,日军对天目山脚的浙西行署激烈轰炸无数,由一名汉jian在禅源寺对面山头点火,设目标。于是,那山便有了名字,叫“火焰山”。最为酷烈的一次轰炸中,禅源寺五百僧房统化为灰烬,却奇迹地留存下第一进天王殿,这也像韦陀施法所为。一九四八年,复又修起韦陀殿。如今,韦陀殿后,正大兴土木,重修主佛殿,巨大的佛像已塑到半身,图样为禅源寺新主持亲绘。这是一位能gān的法师,具有开创的思想,为禅源寺制定了伟宏远大的规划。那就是将中殿与韦陀殿迁至邻座山上,再将天王殿,日本轰炸劫后余生之所在,殿门正过来两度。因原先殿门偏东二度。所谓“正”过来,即拆掉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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