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恋_王安忆【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宿舍里,同学们骂着,叹息着,甚至哭着,细细说着饥饿的种种感觉,还有的回忆着以往吃过的美味,画饼充饥。他听不得这些,将被子蒙了头,手指头堵住耳朵,极力地不听,极力地要睡着。可是,肚子像是经着一场战争,肠子绞痛,胃忽而膨胀成一个空dòng,似要吞噬一切,忽而缩成紧紧的一团,实心似的梗在胸口。他不知为什么,竟想起小时候看妈妈洗猪肥肠,一条长长的肚肠,被筷子顶着,整个儿地翻转了过来。而他的视听又变得空前的敏锐,同学们的抱怨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激起他无穷的欲望。口中涌上唾沫,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直咽得恶心,不由得怒火骤起。他讨厌他们这样大声地嚷饿,他恨他们对美味的回忆、叫嚷和憧憬。其实这是一种发泄和排解,就好比一个人挨打时要大声嚎叫一样。并且,大家在一起叫嚷,还会有一种安慰:不仅是自己饿。你也饿,他也饿,人人都在饿,于是,也就心平气和了。而他不明白,他只是一个人孤独地与饥饿做着斗争。那斗争是格外的艰苦。他咬着牙,憋着气,将饥饿压抑着,那饥饿便更加残酷地咬噬着他了。

有一次,在大哥家。大哥在读一份琴谱,大嫂在蒸饭,侄儿在小圆桌上玩积木。他搭着积木,嘴里嚼着饼gān,嚼得痛快淋漓。桌上还放着一块,是侄儿的。那是一块黑色的粗糙的玩具饼gān,一部汽车的形状,线条浑圆地凹陷着,稚拙地勾出两只肥胖的轮子和车厢,他的眼睛再也移不开了,然后就伸出手抓过那饼gān,很坦然地送进了嘴里。饼gān的香味顿时充满了他的全身,却转瞬即逝了,那实在是太少了。这时候,他方才惊慌起来,脸色刷地白了。他立起身就要走,大哥大嫂喊他,他头也不回,硬说有事,走了出来。他走到隔壁弄堂口大铁门后面,哭了起来。他羞耻得无地自容,并且自觉得从此以后有了污点。可是他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那完全不是他想做的,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情。可是,伸手取过饼gān并且送进嘴里的一系列动作,却那么明白无误地刻在记忆中,再也洗刷不去了。他自以为成了一个肮脏下流的人,偷儿似的。并且,再也纠正不了了,时间是不会倒流的。他伤心地恸哭着,多日来由于饥饿、怨愤、想家、孤独积蓄起来的所有眼泪,全在这时候流了出来。弄堂里有人进出,见他在哭,却并不介意,没有人来问他一声,由他哭了个痛快。当他回到学校,将一天里两顿饭票作了一次吃。嘴唇触到了滚热的稀饭,脚底陡然升起一股幸福的战栗。他将那痛苦忘了,全身心地沉浸在进食的快乐里。待到一切都吃尽以后,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万念俱灰的心情,他沮丧得不知所措,不知在沮丧什么。饥饿,其实也像情欲一样,渴望之后是快乐,快乐之后便是灰心。可他不懂得这一些,他只觉得非常非常的丧气。夜里,睡在chuáng上,他许久许久地想着,自己已经不是一个gān净的人了。他怀念起过去来了。过去的日子是那样的美丽,连饥饿都是纯洁。可那一切都结束了,他从此是一个有罪的人了,他将负着罪度过一生。他觉着一生是太长了,过也过不完。

好比是堤坝上有了一个豁口,他浑身调动起来与饥饿斗争的力量与紧张,开始松弛了。饥饿,越来越变得不可战胜。有一日,他在学校操场上抬到几块烂铜,拿到废品收购站,卖了几毛钱,便去买了两个水晶包吃了。富有弹性的富qiáng粉面,在牙齿的咀嚼里,几乎有一种肉质的快感,猪油融化了,那香甜渗透了全身,吃完过后,那幸福便骤然退去,取而代之一股懊丧的心情。他发誓再不做这种卑鄙的事了,发誓要忘记这事,重新做人,做个清清洁洁的好孩子。他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哭着,打自己的嘴,咬自己的舌头,觉得这一世再难改好了,无比地绝望。可是饥火一次又一次地升起,是那样地不可抑制。自从那事情开始以后,饥饿的每一次袭击都令他无法抗拒。这时候,他便忘了廉耻,在楼道、操场、教室里搜索,搜出一些可以去换钱的东西。当他第二次拿了一包电线出校门时,他那惊慌的神态引起了看门老头的注意,将他叫住了。没经老人一问两问,他便和盘托出。

他觉得天朝着他的头顶,直直地盖了下来,他被天压着,直直地陷下地里,那地是无底的深,陷不到底。

大哥在钢琴前读谱,大嫂在量米蒸饭,侄儿在搭积木。

城东金谷巷的女孩儿会说话了,刚会说话就会唱小曲儿了。小嘴儿伶伶俐俐,一字一句都唱得明白:

“头上的呀青丝哟什么人摆乱?

耳上啊哟坠子呀为啥少一只?

脸上官粉怎么湿?

嘴上的呀胭脂呀何人来吃?”

大人听了都笑:“打哪听来的高跷小调?唱得活龙活现!”笑过了又撇嘴:小小的年纪就会唱这làng调儿,且又唱得骚情,能是哪处的、谁家的女儿?

女孩儿听不见这些,只当人人都夸她,喜欢她,便一心一意地爱俏。小小的人儿就会挑拣鞋面的花样,挑的尽是粉红的花朵,娇得了不得,一阵风便能chuī散似的。挑好的,便赶着她妈绣上,随后踩着新鞋出门外去显摆。她不像小孩子似的乱蹦乱跳地走路,而是一步跟一步地走,小脚尖微微向外撇,脚跟和脚跟踩着一条直线,走得像个懂事的大人。小孩子都围过来看她的花鞋,她却露出了不耐烦,两只手背在身后,倚在墙上,斜着眼瞅那谁家窗前的吊兰。

石子路的巷口来了一个叔叔,提着果子,还有山楂酒。她老远地认了出来,兴奋得红了脸,却不露声色,装着不看见。等他到了眼前,又悻悻的,不高兴似的。叔叔叫她,她爱理不理,叫她跟他走家去,她不情愿地去了,心里却高兴得直扑腾。她的叔叔多,每回来都不空手,带了好东西,给她妈也给她,绒花儿啦,绸丝带儿啦,红褂儿啦,眼珠会动的洋人儿啦!她欢喜得要叫要跳,妈便用眼瞪她,骂她下贱。她看妈,脸上总做着懒懒的表情,叔叔送她东西也不讨好,还遭骂。可是等叔叔走了,妈妈便将东西放在面前一件一件看,脸上笑盈盈的。要是长久地没有叔叔来,妈妈便拉长了脸,找她出气,摔摔打打,犯病似的,直等叔叔来了走过以后,病才好。渐渐地,她懂了,叔叔来确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那高兴不能摆在脸上,不仅不能摆在脸上,还要更做出不乐意的样子,这才是尊贵的行事。

这回的叔叔,给她带的是大上海捎来的粉红色带弹力的袜子,能长能短,能大能小。看好了东西,她安心了,抓了一把瓜子儿又跑了出来。小嘴灵巧地嗑着瓜子,一个瓜子进去,出来便成了整整齐齐的两半儿,落在斑斑驳驳的石子路上。细小的牙齿嗑得瓜子清脆地响。小孩儿们远远地瞅她,再不敢围过来,大人不许哩!她不看重这些,只顾清清脆脆地嗑瓜子,“剥剥剥”,唱歌似的。

西去三百里,小杂树林子里,二胡哭似的唱。

她家老三回来了-1

大中小学,统统停了课,闹革命了

江边码头的汽笛,鸣了不过一个时辰,母亲再也没有想到,她家老三走了进来。一张脸原来就苍白,如今成了菜青色,眼圈发黑,身个长了一头,却细了一圈,风chuī就要倒似的。肩上那一个大行李袋,眼看要把细细的锁骨吊断了。一见妈,他便红了眼圈,张了几次嘴,却没说出口。事先大哥教好了他,只说上海粮食紧张,动员人口回乡。母亲操心的事多,又要qiáng,切不能说学校开除的话。可到了眼前,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了这情景,母亲脑子里轰地一响,虽然什么都不明白,可却又什么都明白了。她并不问,只说:“洗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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