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恋_王安忆【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她爱他,已经不会有改变了。这是她惟一的爱情,她从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爱得连性情都变了。为什么偏偏爱的是他,她也说不出多少的理由。也许她的人生走到这一步,爱情才真正觉醒,而这觉醒又须她及时抓住一个人来实现。他正碰上了。是他的幸运,也是他极大的不幸。可是,无论如何,她爱他,是真的了。连男人都看出了这一点,可是绝不承认这一点。他绝不承认这世界会有个男人能与他匹敌,他绝不承认这个女人在这世界上除了属于他之外还能属于另一个男人。他揍她,她挨了揍却不哭也不叫,终于被他揍急了,便说要离婚。他就从案板下抽出一把菜刀,说:“好的,离婚,我就去斩了他。”男人的眼睛在发光,菜刀也在发光,她真相信了,害怕了。并且,杀他比杀她更叫她害怕。她是多么爱他,再不能割舍了。从此,再不敢对男人提及“离婚”二字,背后,却与他商量了。

“我们跑吧!”她恳求他。

.“往哪儿跑呢,心肝!”他心苦得如同浸透胆汁。

“远远的地方跑。”她抱住他。

“心肝!”他拼命地吻她,这吻却叫她明白,跑是不可能的。心也是苦得浸透了huáng连一般。

有人发现了他们的约会,他又到剧场扫地去了。厚厚的一迭检查装进了牛皮纸档案袋,心里早已是布满了污点。女人加紧搞调动,他知道离开此地是在所难免,便加紧地约会。男人加紧地揍,她便加紧地向他提出:“离婚吧!”

他们又开始约会了-2

他们一起躺倒在又yīn凉又软和的草地上

“他们不会同意的,宝贝!”他不懂人怎么会到了这样走投无路的境地。

“一方坚持离婚就可离得,只要坚持。”她鼓励他。

“宝贝,宝贝!”他狂热地爱抚她,这爱抚叫她晓得,离婚也是不可能的。

他既舍弃不下她,又舍弃不下女人和女儿。女儿是越来越解人意,大女儿跳级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小女儿如花似玉。想起小女儿,他的心一阵一阵发紧。他要受苦了,他注定要整整苦一辈子了。一辈子是那样的长,他怎么苦得下去呢!他不敢想一辈子的事情,只贪图眼前,只要她在怀里,他便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过,调动与约会并进。调动越来越有眉目,须他本人亲走一趟,好叫对方看看,谈谈。这年chūn节,便请了四年一次的探亲假去了。一共走了十六天。她是再也等不及了,最后的三天里,几乎天天傍晚到车站出口处等着。一天中惟一来自省城的车到了,走人了,人走尽了,她才走开。第三日下午,终于等来了他,他一手搀着女儿,一手提着旅行包,女儿一手搀他,另一手拉着姐姐,姐姐的另一只手则在女人手里。他的脸色苍白了,手颤抖了,那颤抖从女儿的手上传到了女人手里,女人也苍白了。也明明知道她就在附近,附近一定有她,却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她就在出口的铁栏杆后面,定定地看着他,要捉他的眼睛,他躲闪着,终于躲不过去,朝她投去求告的一眼。她又是恨又是爱目送着他走远,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终于到了这么一天,调令下来了,是他单个儿的,女人说,他先去,然后便有了理由调全家。调令下来了,他们的日子不多了。他是没有一点意志了,听凭两个女人的争夺,听凭命运的摆布。眼看着,他的女人要得胜,她却也加紧了攻势,几乎每天都要约他见面。到远远的地方,一直过了铁路线的地方。她求他:“别走,别走啊!”

他只是抱着她痛哭。

男人也采取了行动。这一晚,带了十几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路追到了他们约会的地点,猛地拉开包围圈,逮住了。他们打他,拖住她,叫她转过脸看。她先是不看,然后索性看了,放声大哭。男人心里也在哭,为她的哭而哭,为自己这样的惩罚她而哭。这惩罚正是对她的变节的承认啊!他一声不哼地由他们打,他是早已没了知觉。她的哭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很不真切,她大哭着,然后眼泪渐渐地没了,便gān瞪着眼睛,那眼光像是十分兴奋,又像是十分绝望,连男人都觉得可怕了。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过。他们终于歇了手,放开了他。

他踉踉跄跄地沿着铁路走,直走到一个路障眼前,才明白走反了方向,又回过头踉踉跄跄地走去。到家时已是半夜一点了。他那颓丧与绝望的样子,使女人一眼便明白了。她什么也不问,让他上了chuáng。他冰凉的身体开始打颤,发寒热似的,连chuáng都轻轻地抖动起来。她忍住心里的苦楚,将他抱进怀里,心里一声声叫着他,求他魂兮归来,徒然地希望用自己的温暖召回他来。他冰冷的身体在她温暖的怀里,颤抖得更加厉害,她没将他暖过来,自己倒凉了。他们凉凉地躺了一夜,他一直是昏睡,她却没有合眼。

天格外晴朗,万里无云,太阳明晃晃地照耀,又是个星期天。她颤巍巍地想到,这是个好兆。

他也起来了,呆呆地坐在chuáng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下来,迭被、扫chuáng。吃早饭时,她小心地问道:

“今天还出去吗?”

他摇摇头,随后说:“我拖地。”

她由他去提来清水,浸湿了拖把,一下一下拖着粗糙了许多的洋灰地。拖完了,他便歪在chuáng上看一本书,太阳不凉不热地照进窗户,正照在他脸上,他并不觉得。她走过去,将竹帘子放下。心里慢慢地安定下来,自己就去洗衣服,忽又想起还没买菜,便叫他。他立即应了,听了她的吩咐,拿了零钱,提了菜篮子就走。她喊他穿上衬衫,他说很近的路,又很热,不必了,就穿着长裤汗背心和凉鞋走了。

他走在阳光下面,昨夜的事情如同做梦,又恍若隔世。他已经失去了感觉与心情,如行尸走肉,木木地走在太阳底下。只觉得自己十分地渺小,由着人群推来推去,却无能为力。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菜市,从这头走到那头,却没买到几样东西。这时候,她正满世界地找他。

她在找他,她一定要找到他。她一早就出来了,穿了一身白色泡泡纱的连衣裙,将其余所有的衣服全用剪子剪成了碎片。她整整剪了一个晚上,男人昨晚没有跟她回家,被朋友拉走了。朋友生怕出人命关天的事情,将男人拖走了,留下她自己。

最后,在菜市附近的十字路口,她终于看到了他,提着菜篮很悠闲地走着。她拦住了他。他站住了,茫然地看着她。

“你跟我来。”她说。

于是,他便跟着她去了,手里依然提着菜篮。

“你跟我来啊!”她回过头噙着泪喊他。

他努力加快了脚步,手里提着篮子。

他们再不怕别人看见,再不避耳目。而这时候,也不知怎么,再没有人认识他们,再没有耳目。人们熙熙攘攘,度着快乐的星期天,由着他们穿行过去,向北走去。

她越走越快。

他有点跟不上,不知不觉地丢了篮子,篮子里的菜撒了一地,没有人注意。

他们离人群远了,渐渐地到了城郊。他们开始走近了,并成一排。

“你跟我来,不后悔吧!”她噙着眼泪问他,那一颗眼泪像珍珠一样嵌在睫毛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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