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_王安忆【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米尼走在街上,流着眼泪,她的心很痛,阿康父亲谦恭的神情这时全出现在眼前。她不明白她方才做了什么。她的心其实是很需要安慰的,已等了很久。这老头,这老头啊!她哭着在心里想,为什么他们不能成为真正的女儿和父亲,就像她和小芳爸爸那样的。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可是她将这可能全破坏了。她哭了很久,渐渐好了,心里非常平静,开始回想她刚才冲动之下发表的宣言,不由得发起愁来,她用什么去jiāo生活费呢?她的积蓄加上阿婆最後给的一百元钱,已陆续用了不少,今後再不会有进账了,而她说出口的话是绝不打算收回的。想到这一点,她不由昂起头来,她是不会屈服的。

这天,在商店里,有许多人争着买线绨的被面,几乎将柜台挤碎。她从一个女人的两用衫的斜插袋里拿了一只皮夹,她没想到这一切是那么平常和简单,没有一点惊心动魄的意味,她连心跳都没有加速。她拿了皮夹後,还在柜台前逗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开。

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收到了阿康从安徽皖南的一个劳改农场寄来的信,说他因偷窃判了三年劳教,希望米尼看在旧情的份上,能够来探望他。

三年里,米尼的希望从未冥灭过。只要阿康在,无论是天涯海角,她就什么也不怕了。她和阿康的父母分开吃饭,她吃她的,他们吃他们的,每月的房租水电,他们没有叫她付,算是贴给阿康儿子的生活费。米尼也不客气,心下还觉得他们贴得太少了。他们从来不去过问米尼的生活来源,心里曾经疑惑过,可是想到米尼在香港还有父母,在米尼的口气中,那一对父母还显得相当阔绰,也就心安理得了。只有米尼自己知道她的钱从什么地方来。她是要比阿康机敏得多,也镇定得多,她从不重复在一个地方做“活”,太过冒险的“活”她绝不做,她总是耐心地等待最良好的时机。假如说阿康做“活”往往是出於心理的需要,米尼可就现实得多了。然而,在她做这种“活”的时候,会有一种奇异的感动的心情,就好像是和阿康在了一起。因此,也会有那么一些时候,她是为了捕捉这种感觉而去做活的,那往往是当她因想念阿康极端苦闷的日子里。而即使是这样的不能自律的情况之下,她依然不会贸然行事。阿康在这行为中最陶醉的是冒险的意味,于米尼则是从容不迫的机智。我们这世界上有多少粗心大意的人啊!他们往往吃了亏也不知道亡羊补牢。他们认为,以概率来计算,一个人一生中绝不会被窃两次以上,他们便因为已经被窃了一次反更放松了警惕,以为他们倒楣过了,下回就该轮到别人了。而窃贼们也几乎是个个糊涂,其实,窃贼们本是次次都能得手,只须小心谨慎,不要操之过急。可是,事与愿违,所有的窃贼都缺乏小心谨慎的jīng神。他们没有良好的自制力,情绪往往失控,都患有程度不同的神经质和歇斯底里。他们有些像中了毒瘾似的,一旦念头上来,便无法克制,否则就惶惶不可终日,尤如丧家之犬一般。倘若他们有一次看见了一个钱包而没有得手,就好像自己丢了一个钱包那样懊恼和丧气,痛心万分。他们的父母、老师、兄姐,以及教养院和监狱里的管教队长无数次地告诫他们:偷窃是不劳而获侵犯他人的可鄙的行径,是黑暗的生活,是寡无廉耻的人生。他们无数次地被感化,流下悔恨的泪水,发誓要自新。可是他们中间几乎没有一个能够遵守自己的诺言。他们似乎管辖不了他们的行为,他们的行为是在意识之外。他们大多都是善良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有同情被窃者的经历,见到他们失窃之後呼天抢地几不欲生的样子,便佯装拾到了钱包而送还给失主,演了一出拾金不昧的小剧,而转眼之间,他们又创造了另一个偷窃的奇迹。他们能从人最隐秘的口袋里掏出珍藏的钱财。这样的时候,他们就很骄傲。他们这些人大多有着愚蠢的好胜心,为一些极无聊的缘故就可骄傲或者自卑。他们有时候仅仅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本领,而去无谓地冒险。这样的虚荣心一旦抬头,他们就失去了判断力,在最不恰当的时间地点动手,结果失足。他们悔恨不已,痛骂自己,拘禁或服刑的日子苦不堪言,浑身充满了莫名的冲动。他们像困shòu一般东冲西撞,打人或者被人打。慢慢地他们又平静下来,在小小的监房里发挥他们的伎俩,将邻人可怜的积蓄和食物窃为已有,在此,才又重新领略了人生的滋味。待到他们终於熬出了日子,他们则成了十足的英雄。监禁的历史成为他们重要的业绩和履历,在他们的兄弟道里,地位显着的上升。他们为了补偿狱中荒废的时光,就变本加厉,从早到晚,一直在街上游dàng,伺机行事,生疏了的手艺渐渐恢复,生命力在他们体内活跃起来,得手的那一刻简直陶醉人心。然後他们成群结夥到饭馆和酒店去挥霍,所有他们不曾尝过的滋味他们都要试一试。这样的日子是多么快乐,他们一个个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将那监房里的凄苦抛之脑後,注定了他们下一次的失足。

而米尼是例外的一个,她从不被那些虚妄的情绪所支配,她永远怀着她实际的目的。她的头脑始终很清醒,即使在胜利的时刻,也不让喜悦冲昏头脑。她不肯冒一点险,可是从不放过机会。她具有非凡的判断力,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判明情况,作出决定。她不会为一些假像所迷惑,常常在最安全的情况中看见了最危险的因素,最有利的时机里看见了不利的因素。而她还具有超群拔萃的想象力,极善创造戏剧性的效果。又由於天性中的幽默趣味,像一个讽刺大师,怀了讥嘲的态度去进行她的偷窃。譬如她偷了邻人一条毛料西装裤,堂而皇之带了阿康家的户口名簿去信托商店寄售,售出的通知书正是那位失窃的邻人jiāo给米尼,米尼说好好的一条裤子,若不是无奈,她是决不舍得卖掉的,那邻人便也很感慨,回忆着他也曾有过的同样一条裤子。她还偷过商店里挥旗值勤的纠察口袋里的零钱,虽然不多,却让她好好地乐了一阵。由於她渐渐地jīng於此道,便也发现了与她做同样事情的人,令她惊异的是,做这样事情的人原来很多,也很平凡,就在我们身边,她的眼睛注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的行为被她尽收眼底,而她却决不在他们面前露馅。她深晓如若与他们合夥,就会带来危险。并没有人教她这些,她只是凭自己健全的头脑准确地推想了这些。她听说过那些黑帮内幕里的被qiáng烈渲染的故事,她决不能加入进去。从此,她的警戒就多了一层,她的困难也多了一层,可这使她兴致勃勃,jīng力旺盛。她有着奇异的运气,从来不曾失足,曾有几回,她也遇到紧急的情况,她心想:这一回是完了,然而最终却化险为夷,安然度过。她想这大约是阿康在护卫她。阿康在代她吃官司呢!她温暖地想到。她温情溶溶地买来麦rǔjīng、饼乾,用核桃肉、黑芝麻做了炒麦粉,缝成邮包,给阿康寄去。阿康来信,满纸辛酸地请求她等他,说如果她不再等他,他就活不了了。他说他在那里的日日夜夜,一直在想她,不想她的话,这些日日夜夜就没法过去了。米尼回信道,他怎么会有这样奇异的念头?她不等他了。她如不等他她还能做什么呢?这些同样多的日日夜夜,如不是等他,她又将怎么打发呢?除了写信,她还加倍以行动表白。她向左邻右舍借来日用卡购买白糖,买来猪油熬炼,装在广口瓶里,钉成木箱,邮寄过去。她为阿康寄邮包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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