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头_王安忆【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1999年5月20日一稿

1999年6月15日二稿上海

在我睁开眼睛看这城市的时候,这城市正处于一个jiāo替的时节。一些旧篇章行将结束,另一些新篇章则将起首。这虽是一个戏剧性的时节,可由于年幼无知,也由于没有根基,是领会不到其中过节之处的微妙,不免粗心地略过了许多情节。只有当剧情直指核心处,也就是说到了高xdxcháo的时分,才回过头去,追究原委。而一旦回头,却发现早已经事过境迁,人物两非,那原那委就不知该往哪里去寻了。城市的生活又带有相当程度的隐秘性,因都是些不相识不相知的人,聚集在一起,谁也信不过谁,怀着防范心,生怕被窥见了根底,就更看不清了。其实,有谁能一帆风顺地来到这地场呢?这地场多少带有些搏击场、生死场的意思,来到这里,谁都带着几分争取的任务,有着几分不甘心。所以就攒下了阅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故事。等我们赶来这城市了,这故事差不多已经收场,只剩下一些尾声,蛛丝马迹的。

说是jiāo替的时节,旧篇章和新篇章,是因为这两种故事的完全不相同。它们看上去几乎毫不相gān,除了时间上的连续性,情节、细节、人物都是中断的,终止以后再另起。它们呈现出孤立发展的趋向。或许所谓历史的转折就是这样,带有激变的形态。所以,当我睁开眼睛,这城市的人和事扑面而来,都是第一幕的性质。序幕呢,也已经在半知半觉中过去了,现在开始的是正剧。

时间大约是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光景。我家所在的弄堂前面,这个城市中著名的街道:淮海中路,梧桐树冠覆顶,尤其在夏天,浓荫遍地。一些细碎的阳光从叶间均匀地遗漏下来,落到一半便化作了满地的蝉鸣。我家弄堂口是一条街心花园,人们都叫它做小花园。花园后头是一排红砖楼房。样式是洋房,又不完全西式,在楼房的背面,连接有类似内地四合院格式的内天井,环着一周矮楼,顶上覆黑瓦,开有后门。前门的门厅十分阔大,座在高台阶上,说是底层,其实已是半层上了、我就读的小学校舍就分散在这排民居之中。其时,有许多小学校都是这样,和民居间杂在一起。但在我印象中,这排楼房里的居民都是深居简出,我们很少看见他们的身影。他们的日常生活紧闭在一扇扇阔大而厚重的门扉后头,莫测高深。以我们那种自我中心的心理来看,这些人的生活只是我们轰轰烈烈的小学生活的附属,是谈不上有什么意义的。这些木质沉重的门窗,隔音良好的墙壁,幽暗的走廊,顶楼,墙角,以及寂静无声,使他们很像一种幽居的动物:鼹鼠。我始终没有走近过那里生活的任何人。其实,这是和所有这城市的居民们一样的生活,可因为隔膜,他们就留给了我暗淡和没落的印象。我想,这个印象的名字叫做道民。这种印象还在其他一些时间和地点产生过,比如,在 文化革命 开始后的一九六九年。

这一年,我们本来是下乡参加三秋劳动,却因林彪的一级战备命令滞留乡间,一直到了这年的深秋。我在学校宣传队拉手风琴,因想家情绪低落,老师便派了我一个差,回上海修理手风琴。独自一人回家,路途显得有些艰巨,要经历多次转车转船,可我就像得了救似地上了路。到家已是傍晚,家中只有老保姆和弟弟。父母都在 五七gān校 ,姐姐在安徽插队,境况是有些凄凉,而我却安了心,多日的抑郁消解了许多。吃过晚饭,我便出门去给同学家里送信。因为划地段进的中学,所以我的同学们都是沿这条淮海路居住。我是自下乡以后第一个回上海的,就有许多同学托我捎信,包括一些平时并不亲密的同学。在这一个夜晚,我敲开了淮海路街面或弄堂里的许多门扇,这是我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其时,马路变得十分冷清。霓虹灯是早没了,橱窗也暗了灯光,只剩一些路灯,照she着行人寥寥的街面。是因为战备疏散了一些人,还因为没有心境,人和车都很少。沿街的窗户,贴了米字条,说是为防空袭的措施。这样的话,窗玻璃不至因为破碎而四溅开来,也不会发出裂响。这城市真是显得荒凉了,再加上秋风瑟瑟,梧桐落叶一卷卷地扫着地面。相比较而言,那聚集了我们班级和宣传队的老师同学的乡间,倒显得人气旺盛,颇勾人想念。但心情是平静的,我走在街上,才不过七点,就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样子。我挨家敲着门。这些门都不很容易敲开,半天才有人应声,半掩着人影,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他们大都只让我送进信去,然后就关上门。我只得走开,去下一家同学家。有一些地址是不那么好寻的,号码是跳开的,待到找见,却发现是一个店铺,已经打烊。再绕去后门,则又迷失了号码。当我又一次兜进兜出地找着号码,结果是无望地gān脆大叫起这同学的父母的名字。头顶上忽传来一阵子清脆可喜的小姑娘的声音,七嘴八舌问道是什么人找。抬头一看,是一个木阳台,面临着这一条窄小的横马路,也没有灯。阳台上挤着几个小姑娘,是比我们更小的一伙,大约刚上小学不久,其中有我同学的妹妹。虽然看不清她们眉眼,但她们灵巧活泼的身影依稀可见。她们是这个宵禁似的暗夜里,惟有的一点活跃,也是我这一夜的沿街寻找的惟有的一点光明。她们还很快活,轻松,无忧无虑,不像我们,已经初尝人世。

离开她们,再去下一家。那是在一幢大楼里。楼道没有一点光,黑得可怕。我扶着墙壁上了楼,摸到了这家的门。门,应声而开,伸出一张脸。因是背光,脸是模糊的,但轮廓是一个老妇。她听我说是她女儿的同学,立即让我进了门。这是一个狭小却完整的套间,我们所在的是一个呈等边三角形的门厅,倚墙放一张旧方桌,一面墙上是我方才进来的门,另一面墙上也是一扇门,门的上方镶了两块毛玻璃,透出灯光,好像里面有人,却始终未见走出。厅里还有一个老妇,是她家的亲友?她们一同把我让到桌边坐下,然后同我说话。她们不知为什么一律都把声音压得很低,还向我凑得很近。这样,她们的脸就在我眼睛里放得很大,并且走形,就有些类似铜勺凸起的一面上映出的人脸,两头尖,中间鼓。她们说的多是她家女儿的身体状况,如何不适宜在乡间生活。因这时节流传着谣言,说我们这一批中学生再不会回城,很快就要迁走户口。她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怖,那一扇亮着灯光的玻璃门也有些可怖。再有,房间里壅塞着一种气味,像是洇透了烟火油酱的木器的气味,来自我身椅的木桌,另一边的碗橱,还有橱隔档里的砧板什么的。温热的,熟腻的,也叫人丧气。我心跳着,盼着早点走出这套间。可她们将身子倾向我,说个没完。她们看上去非常渴望与我jiāo谈。她们的口腔和身上、发上,也散发着那种烟火、油酱与木器混合的气味。那扇玻璃门后头的灯光一直照耀着,却没有一点动静。这间套间也给我鼹鼠的巢xué的印象,里面居住着旧朝代的遗民。他们的生活没有希望可言。尽管,其时,我们苦闷,前途莫测,可我们有希望。

就是这样,我们觉得,只有我们的生活是光明的。在我们快乐的小学生活之外,都是些离群索居的人们,他们的历史,已经隐入晦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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