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_王安忆【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杨绪国慢慢地上了车,不慌不忙地骑着,骑不动时就用脚点着地,然后再骑。他心里缓缓地想到,傍晚时将与李小琴一同回庄,回庄的路有十五二十里呢。想到此,不由得有些心悸,车把扭了几下,险些撞了一个卖桃子的老头。他想,他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走火入魔了吗?又有些恼怒,发泄似的揿了一气铃,叮叮地乱响了一阵。好容易挤出了大道,骑上一条小巷,到农业局大院里找到了一个当gān事的熟人,再一起去批化肥。化肥批到手后,日头才刚到中天。那熟人也没qiáng留他吃饭,他只得自个儿到街上吃羊肉煎包。坐在油腻腻的桌子边,等着煎包揭锅,望了太阳下卖菜的乡里人,他忧愁地想:这满满一下午时间到哪里去打发。他吃完了四两煎包,没有目的地在很毒的日头底下走来走去的时候,他觉得事情有些特别起来,心里惴惴的,就好像是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了。他就这样“别别”地心跳着,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日头几乎将他烤焦。他就去喝凉粉,又去买掺了颜料的甜水解渴。而日头就像停住了,一动不动。他的情绪渐渐急躁,绝望起来,他想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糟糕!终于到了约定的时间,他的jīng神已几临崩溃,láng狈不堪,一心只想赶紧回家睡觉。走近约定的地点,是一座桥头。桥下的水早已gān了.人马大都从桥下过往。远远就看见李小琴伫立的身影.好像换了一身衣服,鱼白的短袖褂,鱼白的棉绸长裤,肩上背了一个花布包,手上还提了一个饭盒。

李小琴在此等了已有一时,在街上她听见了消息,说是招工即将开始,推荐表已来到县里,不几日就往公社发了。她心里如一团乱麻似的,无头无绪地站在桥头。日头斜斜地照了桥下,金huáng金huáng的一条gān河,车马在金光里游动,她不由颓唐地想道:一切都没有什么意思。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桥下还是一条绿河,岸边生了青苔,女人们在这里槌洗衣服,“梆、梆”地传了很远。她觉得十分疲倦地几乎不想回大杨庄了。这时候,她看见了杨绪国正夹在赶集回家的人群中间,向这边骑来,他瘦瘦长长的身子骑在自行车上,勾着脖子,很像羊群中的一匹骆驼。他徒然地揿着铃,企图挤出人群,前后左右的扁担和筐子妨碍着他,他好像挣扎一般扭动着前进。

杨绪国焦躁得很,恨不能一步抄到桥头。等他终于来到桥头,脚步却又迟疑起来。李小琴正望了桥下流水般的车马出神,低头垂眸的样子令他蓦然心动。他下了车来,检查了一下车链,又捏捏轮胎,试试有没有跑气,然后就轻咳了几声,推车上了桥头。直到他走到李小琴身边,李小琴才惊醒似的回过头来,眼神恍恍的,却又一笑,说道:

“办完事了?”

“办完了。”他说。

“还顺利吗?”她笑盈盈地又问。

“还凑合。”他说。

“我等你好一时了。”她说。

“事情很难办,人也难找啊!”他解释道,慢慢地与她说着办事的艰苦,心里渐渐地镇定下来。

“亏得是你哪!”李小琴听完之后说道,就从兜里掏出一盒东海烟,送到他面前,他伸手正要去接,她却轻轻一收,说:“给你的吗?”

“送我面前,不给我?”他笑着问。

“送你面前,让你看看。”她噘嘴道。

“看看还不给我?”他瞅着她笑道,心想:这城里人怎么回事,只待了一日,脸就白了好些。

“看看也不给你,”她也瞅着他笑,心里则想:“这乡里人怎么的,到了城里就这样面红耳赤,青筋bào突的。

“给不给!”他去捉她的手。

“不给不给!”她将手拧在身后,不让他捉,身子却朝他挺了一步。

“不给就不给。上车走家吧。”他放下手和解道。心里有了底。

“走家就走家。”她跳上了车后架。心里也有了底。

他们两人都有些快活,一整天折腾的疲劳全都烟消云散,好比清晨起来那样慡朗。他们一溜烟地下了桥头,上了大路。路边的huáng豆已经结豆荚了,风一chuī,有“嚓啷啷啷”的铃响。太阳从地边上落了下去,半个天却映红了。路面上有许多深深的车辙,自行车从车辙上压过去,一颠一颠的,李小琴就叫:

“你会不会骑车呀,杨绪国!”

她越叫,他就越颠,还叫道:“你又不是瓷做的,能颠碎?”

她就说:“是瓷的怎么样!颠碎了怎么样!”

他便说:“碎了我赔你。”

“你赔?”

“我赔。”

说了这话,两人便默默一下神,心下暗暗检查这说笑是不是有些不妥。于是接下去就有些矜持起来。他将车骑得稳健了,她说话也老实了。天边的红霞渐渐转了颜色,地里的豆棵变成了黑色的影子,豆荚“嚓啷啷”地响着,大路上看不见一个人。白杨树夹道,好像两行威严的巨人,他们从树下驶了过去。

“饿不饿,杨绪国?”李小琴问道。

“饿了又咋样,李小琴?”杨绪国反问。

“饿了和我说,我有果子给你吃。”她说。

“我不吃果子,我要吸烟卷。”他说。

她听他把“烟”说成“烟卷”,鄙夷地撇了一下嘴,却笑道:“没有烟,哪有烟?”

他听她这话,知道又一个回合开始了,心中暗喜,就问道:“刚才呢?”

“丢了。”她简洁地说。

第四章

“回头找去”。说着,他真的调转了车头,骑了回去。“你疯了,死杨绪国!”她在后车架上叫着,扭着身子,车子便一摇一摇的。

他调动车头保持着平衡,一边依然往回骑去,骑了有十几二十米则又慢慢地转动了车头,再骑回来。暮色开始降下,huáng豆地里已经一片黑暗,白杨树高高地耸立着,蝉也不叫了。他俩骑在一挂车上,慢慢地转着圈,“咯吱咯吱”地摇着。大路上没有人。

“我头晕!”女的叫道。

“给不给烟?”男的笑道。

“不给不行吗?”女的讨饶了。

“谁让你撩我!”男的说。

“谁撩你,谁撩你!”女的不依不饶。

“好,好,我不好。”男的息事宁人地说道。

女的不扭了,车子也不转圈了,沿了白杨树向前行进。天空已经变成深蓝色的,极远处有一眼砖窑点火了,升起一柱烟。他们两人骑了一挂车从一百多年的白杨树下骑过。

“我头晕。”女的抱怨道。

“那么歇歇。”男的说。说罢两人先后下了车来,站在白杨树下。女的又摸出那包烟,在男的眼前一闪,却被男的迅雷不及掩耳地捉住了手。

“露馅了。”男的说,捉了她手不放,心里想着,这手是什么做成的,那么光滑而又柔软。

“露什么馅?”女的问,手被捏得很疼,心里恨道:这手怎么像树皮一样,乡里人啊!

男的不说话,径直从她手里挖烟,女的捏住了不放,男的就掰她的手指,两人较了一会儿劲,女的才说:

“怎么谢我?”

“你说怎么谢。”

男的说,不望女的眼睛。

“你知道怎么谢。”女的却盯住了男的眼睛。

“不知道。”男的说,躲着女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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