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_王安忆【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窝囊废!熊样!”她骂他。

“我是临死的人,已死到临头了。”他的脑袋就像断了颈脖似的,在枕上滚过来滑过去。

“吉普车来了!铐子来了!枪来了!”她恶毒地吓唬他。

“我害怕,我怕呀!你别吓唬我啊!”他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

她就用她的小手做成了手枪的样子,顶在他的肋骨间。不料他一惊而起,跪在凉席上,捣蒜似的磕起头来。她恼了,去推他,他却一头将她撞翻,自己倒在了她的身上。两人就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广播里“嘟嘟嘟”地报着时间,他们却什么也听不见了。门外有人着泥“”地撵猪,泥被搅得“咯吱咯吱”响,雨下着,天边很异常地打着闷雷。他们渐渐地苏醒过来,身体的接触又使他们燃起了希望。他们缓缓地、挣扎着动起手来。他们紧紧地搂着,十个指头深深陷进对方的肉里。

“我害怕呀!”他啜泣着说。

“我和你一起去死!”她也啜泣着说。

“我想活啊!”他说。

“我和你一起活。”她说。

他们亢奋起来,缓缓地优美地在凉席上翻滚。他们闭着眼睛,凉席变成了一片茸茸的开着红花的草地。太阳照着草地,只有一片云彩下着小雨。地平线上有一条激流,他们向了地平线齐心协力地滚去。那激流闪闪烁烁,光彩夺目。他们感到彻心的快乐,他们几乎想要歌唱。他们紧紧地追逐激流,奋力向它奔去,最终一同奋不顾身地扑下,顿时没顶,被惊涛巨làng卷走。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已是一片漆黑。

下一天,他是一定要走了。有人在地里问李小琴,这几日怎么黑白的不开门,藏了什么宝贝?问的人是有名的贫嘴,没话找话,听的人却不由得战栗起来了。她想着:他们俩可真够大胆的。这么密匝匝的二十来户居一个小岗,人来人往,哪里藏得住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她又想,要是这一会儿事情败了出去,莫说他跑不了判刑,就是自己,也坏了名声,招工上调再没指望了。她越想越害怕,暗暗骂自己疯得厉害了。这一日,她几乎又有点坐立不安,别人同她说话,说好几回她才听见,听见了回答的又是另一回事,把人家弄糊涂了。傍晚收工,她急急地往家赶,牵羊去吃草的小孩,从她屋前走过时,她正开了锁推门进去。那孩子无故地伸了一下头,将她惊出一身汗。闪进门里,插上门,又找来根棍子顶上。他正躺在chuáng上数屋顶的椽子。她叫起他来,小声说道:

“你今晚就走。”

他不解地看着她,半天才说:“急什么?”

“庄上有人问我做什么连日不开门,要叫知道不得了。”

“有什么不得了,大不了是个死!”他重又躺倒,朝墙扭过脸去。

她不理会他,自己去和面擀面条。

他便加倍趁了性子胡闹起来:“你个小婊子!我冒死来你这黑牢里,陪你做耍,你倒撵我走!你八成是怕坏了你招工的事吧!招工算个什么鸟事,比我的性命还要紧!”

第十四章

她见他闹得不像话,就说:“招工这鸟事真是回事。我全是为了它,才和你这个臭男人搞到一块儿!”这话说到她自己的痛处,她面条也不擀了,坐在案板前落下泪来,又说道:“要不为招工,我理你个臭男人!哼!开头的时候,你都不会!”

他脸朝着墙骂着粗话,骂得她都不敢细听。最后,他骂累了,才说:“反正,我不走了。我跳河,拽你一同下去,我上吊,拉你套一个绳套;我摔死,找你垫背;我枪毙,你陪绑!”

她倒平静了下来,继续擀面,擀完了,就一刀一刀切,说道:“这么说来,你就更得走了。”

“我要不走呢?”他耍泼了,转过脸来瞅她,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

“不走剁了你。”她将菜刀往案板上一拍。

“剁!”他伸过脖子来,足有半尺长。

她不理会,自己烧锅下面。面下好了就拉他起来吃,他不肯起来,她便放了他,自己坐在桌边吃。吃过了,又问一声:“吃不吃,不吃就刷锅了。”他这才磨磨蹭蹭地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到了桌边捧起面碗,眼泪就成串成串落在了碗里。她鼻子也酸了,说道:“你实在不想走,就再留一晚,明晚万万要走了。”他这才抹了泪去,大口大口地吃面,一气吃了三大碗,才放下碗,接下来又是一个销魂动魄的夜晚。每一个夜晚都比上一个夜晚更加销魂动魄,他们是一个男鬼和一个女鬼,在如何过一个销魂动魄的夜晚方面,有着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和创造力,jīng力蓬勃。他们在一方破损的凉席上,可创造出无穷的快乐的体验。这快乐抵过了一切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畏惧。然而他们不可分离。他们一旦分离,这所有创造力便dàng然无存,这创造力是属于他们两个共有的,缺一不可。

然后,他们又度过了一个更胜于上一个的夜晚。

早晨醒来,阳光透过窗dòng里的麦穰照在他们身上,队长带了人已出早工,将她的门拍得山响,也没将他们惊醒。他们睁开眼睛,浑身如同沐浴以后那样清新,他们互相微笑着,心想,随他去出工吧。我们真快乐!可是快乐很短暂地过去了,他们一同想起,他该走了。她静静地望着麦穰里太阳的光彩,说道:

“不知咋的,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话: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静静地回答:“经你这么一说,我也猛地想起一句古话叫作:“阎王要你今日死,你就莫想明日活。”他去枕边摸烟袋,烟荷包已经空了,就放在了一边。

“怎么想起这些话了?”她很奇怪,又很惆怅。”

老辈子人常说的。平时不注意,用时就想起了。”他说。

她警觉地转过脸,望了望他,他脸色很平静:

“李小琴,我来了有七日了吧?”他忽然间想起了时间。

“连今天,整七天。”她答道。

他伸手又到脱下的衣服里掏着,掏出一叠卖猪的钱,抽出两块jiāo到她手里:“今天是集,你也别出工了,去集上买点肉菜,送送我。”

李小琴的眼泪一下掉了下来。她捏了钱,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她向队里告了一天假,说要到集上去办点事,然后就挎了一个竹篮,锁上门走了。小岗上赶的是一个小集,不过十多里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她割了半斤肉,买了一条鱼,称了一斤韭菜,还有蛋,买了半斤花生油和一斤白酒;又添了些钱买了一些上好的烟叶,就往回走了。太阳高高地照在头顶,田里的huáng豆结豆荚了。她走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脚底有些飘,心里恍恍惚惚的,觉着是在做梦。牛车辘辘地走过她的身边,她心想着:日子过得好快,huáng豆都又结豆荚了,一边脚下急急地赶路。正晌午时,到了家。到家做了点稀饭,吃了昨日剩的凉馍,就开始专心地弄菜。她让他坐在板凳上择韭菜,自己切肉,剖鱼。一边弄菜,一边慢慢地聊天。他告她许多小时候的事,怎么在大沟里摸鱼,捋榆钱儿上街里中药铺卖。她告他从前有一回没打票上蚌埠的经历,说到好笑处,两人便一起压低了声音笑。转眼间,太阳偏西了,鱼肉蛋菜都已整好,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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