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_王安忆【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一直到晌后一二点的光景,他才到了地方,那地方叫作枣林子,是个二三十户的小庄。有人看见一个骑车子的往这边来,早早就站住了脚。等看清了是哪家的女婿,立马转身去报告。一传十,十传百,等他进庄,一庄人都晓得了。他那心口疼的老岳母,也已起身让小孩去地里叫他小舅来家。那小舅忙着去供销社买烟买酒,弟妹就杀jī割豆腐。人们走过他家门前问道:“做几个菜接姑爷呀?”那小小巧巧的女人就笑道:“韭菜加一菜,十菜!”到点灯的时候,老丈人就去叫了庄上最有体面的gān部来陪客。女婿是远近闻名的大杨庄上的人,且又是党员gān部,给他们家添了许多光荣。待到听说,他还打算多住几日,几乎乐颠了。酒过三巡,就开始划拳行令了。这女婿的拳出神入化,又有品格。拳到口到,口到拳到,输了就大口地喝酒,小口地吃菜,赢了却不骄矜忘形,落落大方。且又有些担心,觉着女婿酒喝得太多太猛,虽是海量,却也应留点底,却不敢扫他的兴,只得由他一盅一盅地gān去。直喝到三星偏西,才纷纷嚷道够劲,够劲,将酒盅搁在桌上。那弟妹又重新热菜馏馍,做了个酸汤。这时,他已微醉,眼皮惺忪着,嘻嘻地一个劲儿笑。老岳母便想:“喝多了不多嘴不闹人,却只是笑,可见女婿是个好性子人;觉着自己女儿很有福气,竟撩起衣衫擦了把泪。那一夜,女婿睡得个死人似的,直睡到第二日的晌午,醒来喝了一碗jī蛋汤,又倒下接着睡。这一觉就睡长了,直到天黑也没醒,睡得老人有些害怕,进屋瞧了几次。他打着很沉的鼾声,不像有病的样子,才又悄悄地退出。几个上门与他拉呱的gān部坐了一时也悄悄地离去了。

他一人占了间东屋,睡一张大chuáng。瘦长的身子蜷曲起来,像个吃奶孩子似的。老丈人怕他夜里睡醒会有事,就在chuáng前三屉桌上点了一盏小油灯,将灯心弄得极细,暗暗的。他便老觉着有一团小火在他眼皮子上跳跃。风chuī过门前的枣树枝子,嗖嗖地响。狗很柔和地吠着。老两口上了chuáng还在想:女婿这一觉睡醒过来一定会饿了或者渴了。然后就听见孙子闹夜的哭声,便压了声骂道:“睡死了啊!”媳妇这才醒来呵呵地哄着,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沉沉地睡着,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好像堕入了深渊。那一盏小灯终于油gān,忽闪着要灭。他却像被人催迫了一般,陡地醒了过来,还来得及最后地看见一眼这间陌生的房间,灯已经灭了。他心怦怦地跳着,不知身在何处,门外风呼呼地chuī,他慢慢稳住神,想起这是岳父家里,接着便想起他骑车来的情景,还有那一夜的酒席。他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想问人却是夜深人静。他翻过身来,脸朝上躺着,浑身筋骨酸酸的,好像在河工上一连推了几日的小车,又好像得病了。他想,我是喝多了。喝这么些酒管什么用呢?他苦笑道。他听见了老人睡觉磨牙的声音,觉着十分地不惯。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身上渐渐觉着好些儿了,力气也来了。他便坐了起来,想摸盒火柴点上灯。一摸却摸着一盒烟卷和一盒火柴。他想了一下没去点灯,而是点着了烟卷,然后就半靠在chuáng上吸烟,他望着烟头在黑暗里一红一红的,觉着自己这才活了过来,就有些高兴。他吸着烟,缓缓地想着: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俗话又说:躲得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回去吧。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眼看就把一盒烟卷全吸完了。这时,天已经发白了。他将最后一个烟头在地上揿灭,决定今日就回去。

第十一章

俩人重逢了!他们不知道这身体谁是谁的

早起,他便对老人说,家里事多,实在放不下心来,想今日就走。老人虽很谅解,也不敢延迟女婿的大事,却是十二分的失望。最后,还是硬留了一夜,到了明日,一早去集上称了几斤果子,割了几斤肉,吃了晌午饭,才让他上路。他骑车出了庄子,上了大路,心里算了一下,离开庄子已有三天三夜,不晓得这时候闹腾成什么样子了。他这么想着,心里非但不害怕,还有点急急地想回去看看,便更加下力地踩车子。月亮升起了,风chuī在脸上,一点不凉,还有些暖暖的。想到立马可见到媳妇和孩子,他甚至高兴起来,溶溶的月光里,麦地里好像有一点一点的绿色,他想:麦子发芽了吗?

当他驶进庄子的时候,有线广播已经结束,有一两条狗叫了几声,很快就认出是本庄上的人,就不再叫了。jī在窝里扑腾着,村路白生生的。车子从学生住的土坯屋下驶过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到那屋里去瞅一眼。他想:李小琴,你是钻地底下去了吗?他下了车,将车子支在路边,然后就上了台子。他想:我不相信你会钻地底下去。他有点兴奋又有点忐忑不安,好像要去捉一个贼似的。月光很凉慡地照着他,他心里很清楚也很振作。当他走向那小土坯屋时,脑子里忽然涌起许多回忆,他略略有些激动地想道:李小琴,你做死鬼,我下大狱,我们也两清了。老鸦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叫了两声,他走到门前。门和他走时一样,虚掩着,他轻轻一推便“吱”地一响,却听有声音说:

“是谁?”

他不由得一惊,猛地想起还有那姓杨的学生,八成又搬回来住了,便镇定下来说:

“是小杨吗?”

那声音却吃吃地笑了。

他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几乎要惊叫起来。他恨自己没带一个电棒,于是便满身上下摸火柴。一边问道:“屋里到底是谁?”

“我呀。”那声音慢慢地说。

这时候,他凑着门口映进的月光,勉qiáng看见chuáng上坐了一个人,脸色惨白惨白的,却在笑。

“李小琴!”他失声叫道,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杨绪国。”她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小琴。”他哆嗦着问。

“昨天。你到哪里去了?杨绪国。”她问。

“我,我有事出去了。”他láng狈不堪地答道,进也不好,退也不好。

“你把门关上,我们两人说说话。”李小琴却说。

他就像被鬼使了似的,真的关上了门,走到她跟前。

“我以为你钻到地底下去了呢!”李小琴说,又招呼他:“过来,过来呀!”

门关上后,屋里变得一片漆黑。他站在那里,觉得有一只手伸过来拉他。那手绵软得很,却相当有力,将他拉得一个踉跄,坐倒在chuáng边上。窗dòng里透进一点光,隐隐地照亮了她的面容,她瘦了许多,变了样子,眼睛亮得出奇。他有些害怕。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你别怕。”

他qiáng撑道:“我怕什么,你有什么话,快说。我要回家呢。”

李小琴笑了一下,松开了手,抱住膝盖,刀削似的下巴颏儿抵在膝头上,慢慢地说道:“杨绪国,你知道我跑哪儿去了?”

“谁知道!”他悻悻地说。

“我先是跑回家了,到了家门口,就转了回来,到了南湖。到南湖大沟边,我又站住了。在庄子里转了转,从东边的井,转到西边的井。我又去十里铺咱同学插队的地方,到了那里,她插了门不在,我就又进了城。最后,我到了五七办公室。你知道五七办公室吗?”她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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