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_王安忆【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媳妇,你出来。”

女人像一具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闪出,倚在秫秸的门边。

“你让孩子起来。”老队长说。

“孩子在睡呢。”女人说。

“闹他起来。”老队长说。

“小的呢?”女人问。

“闹他起来。”老队长发怒似的。

女人倏忽间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一手牵了一个孩子站在了门前。

“过来。”老队长说。

娘三个朝前了挪了一步。孩子揉着眼睛,小身子软软地直朝下坠,无奈叫他娘牵得紧紧的。

“过来!”老队长抬高了声音。

娘三个站在了李小琴的面前。李小琴张着嘴望了她们不知道她们要什么。

“跪下。”老队长说道。

女人迟疑了一下,然后拖了两个孩子“咚”地跪在了李小琴的面前。李小琴险些儿叫出声来,不由向后靠去,背脊撞在门板上。那女人倔qiáng地揿下头,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

“对她说:‘高抬贵手。’”老队长一字一句地说道。

“高抬贵手。”女人说。

“可怜咱娘三个。”

“可怜咱娘三个。”

“可怜咱老爷老娘。”老队长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可怜咱老爷老娘。”

“你在大杨庄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你在大杨庄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天证地证老爷爷作证。”

“天证地证老爷爷作证。”

“饶了杨绪国个孙子!”

“饶了杨绪国个孙子!”

女人跟了老队长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在空dàngdàng的屋脊下飘dàng。孩子昏昏沉沉口齿不清地喃喃着,油灯“哔哔剥剥”爆着灯花儿。

李小琴白天黑夜地在屋里哭。哭得姓杨的学生不敢回屋,睡到一个要好的姊妹家里去了。她便一个人在屋里啼哭。不吃也不喝,哭累了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睡醒了再接着哭。有好心的人怕她这样哭出事来,要去劝解,却见门从里杠上了,就拍了门喊:“学生,照你这样哭法,咱们一庄男女老少,就得去南湖跳大沟了。”她什么也听不见,一个劲地哭,撕心裂肺,拍门的人不由也红了眼圈。白天倒还好,怕就怕夜深人静,jī不叫狗不跳,就听那一阵阵的哭声,在大杨庄的上空回dàng,好多人都睡不安稳了。就这样,哭了大约有一个星期左右,有一日早起做活,走过她那小破土坯屋,却发现门敞着,伸头一看,屋里空空的。chuáng上被褥很凌乱,人不见了。人们就有些慌神,去向小队长杨绪国报告。

杨绪国这几天不知怎么,脸huáng得像个蜡人似的,茶饭无心,老蹲在当门地上一袋袋地吸烟。听了这话,脸却白了。他从嘴里拔出烟袋,朝地上磕着,磕出一堆烟灰,脸色渐渐转了过来,才说:“我知道了。”人们很不放心地下地做活了。他又在当门地上蹲了一会儿,就让大闺女去叫姓杨的学生来。姓杨的学生来到后,他嘱她进城去,到李小琴家看看她是不是回家了。姓杨的学生答应着走了,他便站起身,出了门。他溜溜地下了台子,沿了村道向西头走,直走到李小琴住的台子下面。这时候,人们都上工去了,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老婆婆,抱了孩子在墙根晒太阳。他立了一会儿,就上了台子,走到李小琴的破屋跟前。门果然是敞着的,灶头冰凉冰凉。锅底剩了一点水,积了一圈红锈,看来长久没有烧火做饭了。烧草撒了一地,一把笤帚疙瘩撂在上面。chuáng没有叠,乱糟糟的,chuáng下横七竖八地扔了两双旧鞋。他走过去,提了提那chuáng花被,被子还有些温热气儿似的,他想:“人还没走远哩。”他又去摸摸褥子,褥子湿漉漉的,留着他所熟悉的人体味儿。他只顾站在那里,不料门口已聚拢了老人与孩子,站着看他。他转过身去,对他们说:“要保护现场啊。”他们听不懂这话,都没应声,很严肃地望着他,让开一条路,让他走了出去。他将门带上了。

这一天,他没怎么gān活,东遛遛,西遛遛。姓杨的学生老也不来,一想,她再怎么赶,到街上也得正晌午头,总得让她吃了晌饭再往回赶,怎么说,也要到傍黑了。有人向他建议,用一张网在南湖沟里捞鱼般地打捞打捞,他gān笑道:“哪至于跳大沟?”朝那人摆摆手;又有人说,将东西头两眼井淘一淘,他就有些恼怒,说:“怎么尽往绝处想。”说罢,背了手忿忿地走开。人们便发现这大半日下来,杨绪国好像老了许多,背又驼了一些,腰都弯了。“多么像老队长啊!”人们对着他的背影说。然后的半日里,杨绪国就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总也不往南湖的大沟和东西两眼井边靠。他家前家后地走,不时钻到谁家的红芋窖里看看,或者扒开哪家的秫秸堆摸摸。人们便又气又笑道:“姓李的学生也不是一块砖或者一片瓦,就能藏到那样的地方去了?”天黑的时候,姓杨的学生气喘喘地回来了,说到李小琴家时,她家老奶奶正带了两兄弟吃饭。老奶奶耳聋,以为是来找李小琴爹妈的,就说,爹拉货到蚌埠去了,娘早在前二年死了。后来总算听明白了,就说李小琴没来家,入了冬就没来过家。她也没敢对老奶奶说李小琴不见了的话,就赶着回来汇报了。杨绪国的正装烟袋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汗如决堤的大河,从背脊上直泻下来,一片冰凉。人们这才真正地急了,嚷着要去大沟里打捞。不等杨绪国发话,就分头跑了去找渔网。

月亮照着南湖,大沟的水白亮白亮的,三张网拉开一里地的样子,一网一网地打着,水声在宁静的夜晚传得很远,此起彼落。庄里则开始淘井,女人抱着孩子远远地站了一圈,望着男人们一桶一桶地淘,清冷冷的井水一桶一桶地泼在井台上,潺潺地流淌。直到深夜,孩子在女人的怀里睡熟了,也没有打捞出哪怕是李小琴的一只鞋,一根头绳。呼呼直喘的人们纳闷着:这妮子是到哪里去了呢?三星已经偏西,地冻得坚硬,人们提了水桶和渔网回家睡觉了。这一夜,特别地安静,最凶的狗都没有叫一声。

第二日,杨绪国派人到邻近凡有学生下放的地方去查一查,也许李小琴赌气跑到同学那里去了。老队长亲自嘱咐他们,万不可漏出不见了人的事,只不过是得了空走亲戚,随便问问罢了。此外,杨绪国私下还让本家的堂兄弟,装作卖猪苗的样子,到县委五七办公室门口转转。他想:李小琴会不会真上那儿去了呢?想到李小琴也许会上五七办公室,李小琴就像真上五七办公室了。他脑子里出现了公安警察拿了铐子来逮人的情景,心不由得一径向下沉去。他没有一点做活的心思,就在空dàngdàng的村庄里来回地走着。人们都出工了,在暖烘烘的太阳下挖着冻土。他摸摸自家园子的篱笆,见有一截松了,便找了些绳头重新扎了扎。他望着园子里的土,心想,开chūn了要点几株豆和几秧瓜。他想了一会儿就从自家园子跟前走开,村道上有几个驴屎蛋子,他顺脚踢到路边人家的菜园里,猪在墙根哼哼着蹭痒,小孩在地上抓土疙瘩耍。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照得背心发热。jī在村道上走着啄食,落了叶的树枝条伸展着映在碧蓝的天幕上,好像是一幅画儿。他想想:大杨庄多么的好啊!这么一想却差点儿落下泪来。他泪蒙蒙地看见一个老婆子抱了个娃娃,一颠一颠地撵jī回窝下蛋,嘴里“咯咯”地叫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很古怪的感觉,他觉得那瘸腿瘪嘴的老婆子其实是他的奶奶,而那癞头疤眼的小子是他杨绪国自己。他奶奶抱了他“咯咯”地撵jī,不一会儿,便下了个大jī子儿。他这时候又像是听到奶奶死时钉寿材“嘭嘭”的声响,他喊道:“奶奶,躲钉;奶奶,躲钉!”他的很稚嫩的声音在一片呜呜咽咽的哭泣中,就好像嘹亮的歌唱。他的眼泪“啪”地落了下来,将他自己惊了一跳,如同梦醒一般回过神来。他很害臊地用手指头捻了捻眼睛,眼角上还糊着眼屎,早起忘了洗脸了。这时,他看见有两个女人心急火燎地往庄子里跑,晓得是歇歇回家奶娃娃的,心里还跳了一阵,怕是有什么事情要临头了。两个女人没看见他,一径上了台子。各人往各人家里去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2/2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