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_阿来【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那人率先自言自语地向父亲披露了自己的身世。

斯丹巴舅舅被深深感动了,一股脑儿道出了自己的全部经历。父亲做翻译,对他的一些jiāo待进行了修改。

“我抬了抬枪口,子弹肯定就从他头皮上飞过。”

舅舅说。

父亲说:“我们把他抓住了。他跪在地上祈求饶命。”

舅舅说:“我被俘虏后,我求他把我放了。他不肯,他骂我是土匪!”

父亲说:“我叫他逃跑,可他不,他不想连累我还有他的妹妹。”

父亲这时真正有了一种罪恶深重的感觉,那些虚构的事实也像真正发生过的一样,历历在目。父亲大睁着眼睛,严厉地注视着想像出来的那个卑劣的、没有骨气的苟活于人世的家伙。同时想到这罪恶将把他带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而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打他回到这个村子以来从未有过的。这夜父亲的感觉和他儿子感受到的恐怖正好相反。

听完父亲转述的舅舅的故事,那另外一个呼呼大睡的工作组员对组长说:“他把许多没有的罪过加到了自己头上。”

那人又用藏话对父亲说:“你说的我都听见了。”

“天哪!”父亲呻吟起来。

到天亮时,父亲和舅舅被告知可以回家了。

父亲先回到了家。

舅舅在广场上被王成拉住,舅舅感激涕零地问王成,他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对工作组表示感谢。

“这个色尔古村哪一家子能拿出东西来对我们表示感谢?”

“那怎么办?”

“有倒是有。现在旧军衣是最值钱的了,人人都想要旧军衣。”

那天中午,广场边的学校墙壁上贴出我的那篇作文,我看到父亲也在人群里,换上了平时的服装,对这篇他自己构想出来的文章露出茫然的神情。此时,我和父亲都不知道舅舅偷走那套军装送给了王成,也不知道王成和他一家竟把这件事四处张扬,或许是因为送了旧军衣,王成替父亲说了情,才没有被刑罚处置。这些传言,使父亲备受比进监狱更加深重的耻rǔ。

在父亲看来,舅舅的这种行为是无法让人原谅,不能宽恕的。这种行为替另一家族增加了无尚光荣,而把父亲曾经名声响亮的家族置于母亲他们柯基家族一样的地位。这种家族为了吃饭活命,会做除了杀人之外的所有事情。

那时父亲还不知道这一切。他站在广场上,欣慰地看着我的第一篇文章张贴在我们村子的广场旁边。mpanel(1);

章老师又按照吩咐,把外公泽尕尔甲写了字的那张主席画像张挂起来。画像被烟熏成了茶色,太阳照上去,茶色转换成淡淡的金光,外公用淡蓝的墨水书写的藏文优美颂词更是金光闪闪,灿烂夺目。我的汉字短文和外公的优美颂辞在人群里引起了许多赞叹。

我看到性情孤傲的父亲在拼命抑制因这些赞叹引起的激动。

到后来,一些和外公年岁相当难得出门的老人也来了,他们耳聋眼花。人家对他们讲述眼前的事情时对着他们的耳朵大叫大嚷。他们大张着昏花的眼睛,不断地点头、点头,然后低声自言自语。他们的话语天真幼稚,仿佛出自儿童的心中。

“要是以前,泽尕尔甲的这个外孙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喇嘛。”

“高贵的门第里总出聪明的后代!”

“为聪明的娃娃祝福!”

“祝福!”

“祝福!”

那天,这群老人是最后从广场上散去的。从他们颤抖的背部就可以猜出他们脸上为别人感到幸福的表情。他们的拐杖在阳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因为耳聋眼花,老人们生活在一个真诚的世界。因为这个,在我的这组将不断接触到人、人生、人心的糟糕方面的小说里,将不把描写恶、软弱、苦难作为目的,也不在这里描述广场上曾经发生的一些叫人感到不愉快的事情。

第十三章

晚上,工作组离开了。

父亲的拳头猛一下落在母亲肩胛上。母亲摇晃了一下,随即站稳了脚跟。这一拳一定很重,父亲扼住了自己的手腕。

我只希望母亲扑上去咬住父亲的喉咙,像疯狗一样地撕扯。但母亲没有。她抱住我,跪了下来,眼里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我的眼中却喷吐着难以遏止的怒火。

母亲的罪过是把那套军装jiāo给了舅舅。

“阿哥斯丹巴说jiāo了军装你们都有救了。”

“只有你们家的人才怕进监狱而不怕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

母亲哭了。

父亲突然听见我说:“你要再打阿妈,我把你杀了。”父亲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脸上却没有任何反应。母亲哭得更伤心了,她伏在我胸前,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好心的母亲哭诉的冤屈全是父亲遭受的冤屈。父亲点燃了火塘,过来对母亲说:“不要哭了。”

父亲还十分用力地拍了我的肩膀。

第十四章

从此,舅舅不敢再登我家门前的光滑石阶了。

遇见我们或向人讲起我家的事情时,舅舅总是显得悲哀而又惭愧。

我经常看到他放牧的羊子四散在坡上。当然我还能想像出他懒散地躺在山坡上借阳光取暖的模样。他不在的时候,我和母亲会偷偷去看外公。外公依然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母亲还和外公用一种特别超然的语言jiāo谈。

“我要求解一件事情。”母亲说。

“凡是人的智慧所能达到的我将尽力达到。”

“有一个人是那个妹妹的哥哥,有一个人是那个妹妹的丈夫。”母亲是这样称呼舅舅和父亲的。“向我详述他们聚散无常的缘由。”

外公的声音变了,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在屋子里引起了嗡嗡的回响。母亲以十分平淡的语调从他俩在战场上初次相遇说起,直说到现在。完了,外公吩咐我们自己找取食物。我们吃东西时,他念了祝颂的经文,然后打来一碗净水,丢下一粒粒麦种,仔细端详从麦粒上升起的点:鱼眼似的晶莹气泡。

“前世有两个人。”外公说。

两个人中一个外出,一个趁机勾搭了他的妻子,并偷盗了他家的钱财。那人回来后,就勾搭了另一个人的女儿作为报复。两个人相约决斗。先勾搭人家妻子的那个人使了计,因为他害怕了。他说:“好吧,月圆的时候吧。”当时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结果,勾搭女儿的人以为是下一天晚上。他去的时候,他的对手说:“今天十六了。有胆量昨天为什么不举起刀子。”他只好回家杀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娶了那人的女儿。这样他胜利了,但他没能杀死自己的仇人。

“这是一段必将转到来世的孽缘。”

这个故事讲得我们心惊肉跳。

父亲知道了,说:“屁话。”

舅舅则信以为真了。

从此他jīng心侍养生产队的羊群,年年被评为先进社员。他还经常修桥补路,并在夏天的早晨早早起来,打掉小路两旁的露水。当村里那个据说当年十分漂亮的女人从麻风病院痊愈出来时,他说他怜悯她的孤独,让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外公曾多次表示要向他传授医术,但他以为自己罪孽深重不肯接受,对外公侍奉也更殷勤了。

外公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死去。他死时我也未能参加他的葬礼。那时我正在外流làng。mpanel(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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