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_阿来【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应该说,这段河岸的植物布置是这个城市中最有匠心的地方之一。

今天,2月4日,比去年见海棠盛开的日子早了一些,但有淡淡阳光,立chūn两字更弄得心里痒痒,便穿林过桥直奔那段遍植海棠的河岸,本来是去看早开的海棠,不想海棠已开得一树树绯如红云。看见许多蜜蜂在花间奔忙,在怒放的海棠树间穿行,却未闻花香。蜜蜂的飞舞让人好像闻到了花香。这些蜜蜂真是贪婪,刚一停在花上,也不摆个姿式让我留影,便一头扎进花蕊中去了。翘着个下半身在花瓣间让画面难看。前些天红梅开放时以为会看到蜜蜂,却一只都未见到。这天特意去附近看了一株仍在盛开的红梅,上面也未见蜜蜂。

于是,回身继续拍我的海棠。拍到一块牌子,给这个密集海棠处起个名字叫“映艳园”。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建这园子的立意倒好:“成都栽培海棠甚盛,古来闻名”,所以建此园,“表现海棠chūn艳的主题”。这些话就写在那块牌子上。可这海棠花开的情景,热闹固然热闹,却远不是一个“艳”字可以概括的。艳丽是簇拥在枝头的花朵的整体效果。走近了看,那花一朵一朵一律五只单瓣,不似绢的轻薄,而有绸子般肥厚且色彩明丽同时沉着的质感。更不用说那海棠花直接开在瘦硬、黝黑、虬曲的枝gān上,像是显示某种生命奇迹一般(生命本身就是种种奇迹),而那枝gān上还有不甚锋利却很坚硬的刺让人不过份亲近亵玩那些花朵。

因此推测,好多古人诗中所咏的海棠多不是这种海棠。典故中“海棠chūn睡”的喻美人慵倦的海棠不是这种海棠。不是这种民间叫铁脚海棠,植物书上叫做贴梗海棠的品种。《红楼梦》,大观园中众小姐结海棠社咏海棠诗,从描绘的性状与引发的情感看,多半也不是这种海棠。只有林黛玉诗中一联,咏的像是眼下这种海棠。当然不是红海棠,而是白海棠。《红楼梦》中这一回结海棠社咏海棠诗就是因为贾宝玉得了两盆白海棠。只有林黛玉峭然咏出“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妙句,像是开在眼前的红海棠丛中的白海棠jīng神写照。

此时红海棠正盛开,白海棠大多还是萼片透着青碧色的花苞,只有当花苞打开,那纯净的白色才展开,寂静而冷艳。

我自己记住,无论白色还是huáng色,无论植株高大还是矮小,这种直接开在瘦黑虬劲且有刺的枝条上,一律单瓣五片环绕一族huáng色花蕊的花就叫贴硬海棠。蔷薇科木瓜属。这种海棠是蜀中土著,在这片土地上早在人类未曾意识花朵之美,未曾把它叫做海棠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十万百万年。

还可以闲记一笔,坐在树下看花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看见脚下地边有微弱的蓝星闪烁,仔细看去,却是花朵展开不超过半个厘米的婆婆纳也悄然出苗,贴地开放了。

2010、2、9

第四章 早樱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草堂人日我归来”。

和这座城里的很多人一样,节前回老家过年,节后返城。我回城在“人日”这一天,而且真去了草堂。

在成都,说草堂就是杜甫草堂,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本市还有另一处草堂。这些年来,人日这天,草堂似乎都有围绕诗圣杜甫的活动,这天出门前百度一下,跳出好多行的“草堂人日归来”。打开来,都是当地媒体关于草堂祭拜诗圣活动的报道。今年的活动是有人穿了古装扮演高适和杜甫两个在台上对诗云云。

高适在蜀州刺史任上时曾给流落成都的诗人朋友杜甫很多帮助。他治所不在成都,在成都市下辖的崇州市,今天上成温邛高速西行,不过二十分钟左右车程,那时骑马坐轿,到成都可能得两天时间。公元761大年初七这天,高刺史作了一首《人日寄杜拾遗》,其中有句云:“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多年后,杜甫离开成都飘零于湖湘,高适已经病故,他从故纸堆中翻检出高适的这首诗,不由百感jiāo集,作了首《追酬故高蜀州人见寄》,寄给谁呢?无处可寄,只是寄给自己的一腔哀思罢了: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

如今,如此深挚的友谊已经渺不可寻。要叫人穿了古人衣裳,在地理阻隔后更继之以yīn阳阻隔的两位诗人相对吟咏确是大胆的创意,是对表演者要求很高的创意。所以到了草堂门口,还是不敢去看“诗圣文化节上”的演诗。其实本也不是为此去的,为的只是去看草堂四周的玉兰花。

回老家前的腊月二十八,就在草堂前看到有玉兰花开了,且有更多的枝梢擎着毛茸茸的花苞准备绽放。隔了一周回来,只见原来开放的肉质的花瓣已多半凋萎,原来含苞欲放的,却并未开放。人在远处,手机里每天还传来成都的天气信息,都是yīn,都是降温,都是零星小雨。就这么从大年三十一路下来,直到了初七这一天。先开的玉兰被冻伤,未开的玉兰都敛声静息,深藏在花苞的庇佑中不敢探头了。

玉兰让人失望,不意间却见到了一树树白色的繁花。

李花?梨花?总之不会是梅花。梅花花期已到了尾声,早就一派凋零了。就这样,在没有一点期望的情况下,樱花展现在眼前。没有期望,是因为成都的文化中——至少是那些流传至今的诗文中,没有描述过樱花的物候——至少我没有读到过这样的诗词与文章。

初八日,去塔子山公园,也是要去看见过的几树玉兰。竹篱之中,牡丹正绽开初芽,间立其中的几树玉兰,也与草堂所见一样,节前开放的已被冻伤而萎谢,准备要开放的却因低温而仍沉睡在毛茸茸的花苞之中。走下园中的小山时,在将近山脚的地方,忽然看见一片浓云似的白。原来是一株十多米高的大树四周围着几棵小一点的树,都未著一叶,都开着一样形态的白花。白色本是寂静的,但这几树繁花以数量取胜,给人一种特别热闹的印象。尤其是最大的那一株上,每一条枝上花都开得成团成簇,每一簇上定有三五十朵白色小花,结成了一颗颗硕大的花球。不由人不停下脚步,停留在那些花树间,晕眩在浓烈的花香里。

曾在五月份樱花季节里去日本旅行。第一站,就去看鲁迅写过的,“望上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的上野樱花。看了很多很多樱花,领略了日本人浩dàng出游赏樱的情景。当然也见到很多过敏体质的人被空气中弥漫的花粉所苦,戴着大口罩避之唯恐不及。之后一路北上,一周过去,竟然跑到樱花花信的前头去了。去一个私人博物馆参观毕,在露天里喝茶望远时,主人几次遗憾地说,要是晚来两三天,满坡漂亮的樱花就开啦。回想起来,那些樱花在我记忆中都是深浅不一的粉红,也是一朵朵花结成一个个花球,上面猬集着数十朵复瓣的花朵:美丽,jīng致,却有点不太自然——典型的日本味道。还得到一本日本友人见赠的和歌集,其中多有吟咏樱花的诗句,不独歌唱其盛开,更多是喟叹群英的凋落。一片一片花瓣被chūn风摇落,一条曲折小径被花瓣轻轻覆盖,确有一种幽泠的意韵。

我还是更喜欢看到花树们蓬勃盛开。

塔子山公园这几株樱花,一色的白,就在二月的天空下盛开着,而不是在日本建立起关于樱花记忆的五月。让我确认樱花的是一块牌子,上面确切地写着:樱花,而且写的是“日本樱花”。到网上一查,日本樱花却是一个庞大复杂的家族。花形,颜色,花期,香气都各各不同,没有见过许多实物怕是弄不清楚。但得到一个大致的印象,凡是单瓣的,大概都更靠近野生的原种,而且是早开的。反之,复瓣越是繁复,越是人工诱导培育的结果,大致也都晚开。眼前这几株,不论花朵攒集得如何繁密,把花一朵一朵看来,都还是朴素的单瓣,都像蔷薇科李属的这个家族那些原生种一样,规则地散开五只单瓣,中间二三十支细长的雄蕊顶着金huáng色花药,几乎要长过花瓣,簇拥着玉绿色矮壮的雌蕊。资料上谈到樱花的花期,都说是三到五月,也就是说,早樱开在三月,而晚樱一直可开进五月,但在成都,这些白色樱花在二月就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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