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_阿来【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早上醒来,我就想,错过了桅子,那些紫薇呢?应该已经开放了,并且还没有凋谢吧。印象中紫薇花期是很长的,有诗为证:“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这诗句是宋代诗人杨万里写下的。而且,不止他在诗中留下这样直白的观察纪录,明代一位叫薛蕙的人也有差异不大的纪录:“紫薇花最久,烂熳十旬期,夏日逾秋序,新花续放枝。”也正因为紫薇这个花期漫长的特点,紫薇在一些地方还有百日红这么一个俗名。

在南非旅行,常常惊叹其自然环境的完整与美丽,引我赞叹的,就有广阔稀树草原上两种树冠开展华美的树,一种是长颈鹿伸着长脖子才能觅食其树叶的驼刺合欢;一种,羽状复叶在风中翻覆时,上面耀动的阳光真是漂亮无比。在克鲁格国家公园外的度假酒店,清晨出来散步,看见两只羽毛华丽的雄孔雀栖息在高而粗壮的枝上。为了弄清这种树的名字,还专门在开普敦机场买了一本介绍当地植物的书。查到这树的英文名和拉丁名,再用电脑上的翻译词库,汉语词条下却没有与植物学有关的内容。也许,编词库的人,认为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不重要的。后来,还是华人司机兼导游在一条被这种树夹峙的公路上行驶时说,哇!这些紫葳花开放的时候是非常非常漂亮的。他说,下次老师选在chūn天来,就可以看到了。

我说,什么?紫薇?

对,紫葳。

我说,怎么可能是紫薇呢?

导游说,真的,大家都叫紫葳呢。

我说,不是又是我们中国人自己起的名字吧。所以这么问,是他把那么漂亮的驼刺合欢叫做“牙签树”。因为树枝上的刺真就牙签般长短,以我们对待事物的实用主义和具象主义,就不求原来已经有的名字,而给它一个直指实用的,同时也少点了美感的命名。

晚上在酒店上网查询,果然,这树正式的名字就叫紫葳,与我晓得的紫薇音同而字不同,并且分属两个不同的科,特征相距遥远的科。紫葳本身就是紫葳科,而在中国土生土长的紫薇属于千屈菜科。紫葳树形高大,树冠华美,翠绿的羽状复叶在风中翻拂着,耸立在高旷的非洲荒野之中,那美真是动人心魄。这一科的树,我见过一种叫蓝花楹,满树的蓝色唇形花开放时,真如梦幻一般。

此紫薇与彼紫葳相比较,美感上就要稍逊一筹了。但是,抛开我们的城市气候适不适宜其生长不说,就是这bī仄的空间,也难以为那些豪华恣意的大树腾出足够的空间。所以,我们还是深爱那些被古人吟咏过的紫薇。

紫薇是小乔木,很多时候是呈灌木状,理论上高度可到3~7米,但在园艺师的手上,它们总是难于自然生长,而是被不断修剪,以期多萌发新枝,树gān也要长成虬曲扭结的模样。紫葳叶互生或对生,椭圆形、倒卵形,与紫葳的羽状复叶大异其趣。在深圳曾见过一种大花紫葳。一朵一朵硕大的花朵舒展开来,huáng色的花芯分外耀眼,手掌大小的叶片也纹理清晰,被海边的阳光照得透亮。

紫薇叶子,形状与脉路的走向与大花紫葳很相似,只是缩小了不止一号,树gān也更细小,更光滑,对人的抚摸也更敏感。那种名叫含羞的草在人触动时,只是把叶子蜷曲起来,而紫薇是树,当你伸手抚弄它光滑的树gān时,整个树都会轻轻震颤。如果它是一个人,我们从他的模样上,不会相信他是一个如此敏感的人,但这个家伙就是这么敏感。它的枝gān看起来很刚硬,我们的经验中,刚硬与敏感是不互通的。它的叶片也是厚实的,上面似乎还有蜡质的膜,而但凡厚实的,有保护膜的,我们也不以为它会是敏感的。如果人虚心一些,植物学也可以给我们一些教益。紫薇就给以貌取人者一个无声提醒。只是如今的人,历史的经验与现实的教训都难以记取,何况植物那过分含蓄的暗示呢。紫薇的花也很特别,看上去,那么细碎的一簇簇密密地缀在枝头,仔细分辩,才看出其实是很大的花朵,萼裂为六瓣,花冠也裂为六瓣,瓣多皱襞,正是这些裂,这些皱折,造成了人视觉上细碎的效果,让人误以为紫薇枝上满缀了数不清的细碎花朵。其实,那些长达十几二十厘米的圆锥花序上不过是五六支花朵。如若不信,只消去细数里那一簇簇顶着许多huáng色花药的花蕊就一清二楚了。

是的,在成都的七月,紫薇刚刚开放,离盛放的时候还有些时日,今年多雨,好几天不见阳光,气温低,紫薇的盛花斯来得更加缓慢。那也就意味着,紫薇花将会伴随我们更长的时间。

但我已经等不及了,这天下午,天短暂放晴,身边也没带好点的相机,花又开在高枝上,身矬臂短,拍了几张,效果都不好,但也只好暂且如此了。

第十九章 女贞 女贞叶落尽,当秋必主淋

六月里,满城花放。

一周,又一周,差不多又是一周。

这花势还没有稍稍减弱的意思。

开花的是这座城中最多的常绿行道树。这些树,从chūn到冬,就那么浓郁地绿着。当天气开始变得炎热,这座城中这些数量最为众多的树就高擎起一穗穗细碎密集的小花构成的圆锥状花序。天气热得日甚一日。车流滚滚,人群匆忙。更是增加了城市的热度。也许是这花开得太触目可及,太普遍。都没有人愿意抬眼看看它们。直到huáng昏,城市累了,喧嚣声渐渐消褪。

穿上宽松的衣服,穿行在这些浓荫匝地的高大的树下,感到白昼时被热làng与喧嚣所淹没的花香开始在空气中浮动。落日彤红,从街道尽头那些参差的楼群后慢慢下坠,下坠,然后消失,只剩下灰蓝的天空中淡红的晚霞。当那些晚霞因为自身的燃烧变成了灰黑色,路灯便一盏盏亮起来。投she下来的树影和那隐约浮动的花香就把人淹没了。这时候,行在道上的人们表情与身体才都松驰下来,都似乎意识到了人和人群之外的别物之存在。

不由得想起古印度吠陀《创世颂》中的诗句:

幼芽的基座为激动之力,自我栽种在下,竭尽之力在上。

然而,谁能成功地探出?

现在我会轻易给出答案:“成功探出”的头顶上满树的花朵。沿着南二环路宽阔的人行道漫步,经过一棵树又一棵树。一棵棵树上开满了花朵。那些和丁香非常相像的细密的簇生的花朵组成花序在树顶挺立向上,而另外的一些,随着平伸并略微下坠的枝条轻拂过肩头,簌簌有声,那些丁香般大小,且有着桂花般浅huáng的小花便离开枝头,落在身后和身前。按古印度人的想法,花开是创世之神的激情集中绽放,那些,这些花朵的坠落呢?我想,是树的生命激情的迸she——香气四溢的激情迸she。

还读过一首外国诗《邀至野外》:

研究樱桃树。

路旁的白色接骨木:

五根jīng,五个花瓣。

五个雄蕊。

好jīng确,妹妹——我搂住你。

一日一次直正地看。

粗略地看,这就足矣。

这首诗,说明另外一种文化对于自然深究的态度。而所以如此观察与深究,端是因为观察对象所饱含的生命奇迹般的美丽与激情。而现在,树也一行行,一片片长在城里。在窗前,在街角,在广场,在水边。散步回来,躺在chuáng上看书,鼻端还似乎有隐约的香气缭绕。那些美丽深致的文字也就更加余韵悠长。是的,我在读那些关于刚刚经过的那些花树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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