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_阿来【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现在是五月,huáng花鸢尾也凋谢了。

昨天下午,雨后,到府河边某酒楼赴饭局,怕堵车而早到,便到活水公园散步。去看那些模仿自然生境中污水自净的人工设计,去看那些曲折水流与长满水生植物的池沼,去看与风车竹,与菖蒲共生一池的马蹄莲和huáng花鸢尾。雨后空气分外清新,满眼的绿色更是可爱。特别是鸢尾那一丛丛剑形的叶片,但可爱的huáng色花朵委实是凋零了。

就是这个时候,通常,我们就把它叫做鸢尾,或者说,就是能常将其当成鸢尾科的当然代表的蓝色花却到了开放的时节。这种鸢尾在城中并不常见,但愿意寻觅花踪的人总还是偶尔可以遇见。

这种被当成鸢尾科当然代表的鸢尾花花朵更硕大,在那三枚萼片长得像花瓣,三枚花蕊也像花瓣的花朵中,那三片真正的花瓣中央,还突起了一道冠,漂亮的飞禽头上才有的那种冠状物——而在白色的蝴蝶花和huáng花鸢尾的花瓣中央,那里只是鸟羽状的彩斑。梵高有一幅名画叫就《鸢尾花》。花朵也是蓝色的,那么浓郁的一丛蓝色花盛放着,只是用印象派的个人印象qiáng烈的笔触,从那画面上看不清细节,也就无从知道,他画的是不是也开在我们城中的这一种了。

是的,三、四、五月,这城中就开过了这么三种鸢尾花。现在,五月将尽,属于这座城的鸢尾也都要开尽了。从什么地方搬来,一盆盆摆在街心与广场的那些不算,露地生长的车轴草(三叶草),酢浆草,也都要开尽了,但一定有新的花陆续登场。又要出门几天,先去韩国,再去慈溪,回来的时候,它们一定又开放了。

鸢尾这一科的,在国内还见过两种,却都不是在这座城市了。一种是在天山深处的那拉提草原,叫做马兰(学名马蔺)。再一种,是在贡嗄山谷中,蓝到近乎发黑的颜色,那种调到很稠的油墨的颜色,三片真正的花瓣上,斑纹是耀眼的金色,因此得名叫金脉鸢尾。

国外也见过,一次在巴西,在作客人家的院子里,回国后又在一个植物园见过,牌子上写的名字就叫巴西鸢尾。

2010、5、21

第十六章 栀子 孤资妍外净,幽馥暑中寒

5月27日。夜。

台湾有人捎了高山茶给成都的朋友。

于是就有了一顿酒。出去和这位受茶礼的朋友喝酒。阵雨刚过,带着醉意回家,脚步轻飘地穿过院子,一阵浓香袭来。我晓得,是栀子花开放了。

前两天,银杏树下半匐匍的硬枝上闪着绿光的那片灌丛,刚竖起毛笔头形状的绿中泛白的花蕾,还以为还要好几天才会开放。却恰恰就在这不经意的时候,这些栀子花就悄然开放了。

杨万里咏过这种花,最恰切的那一句就是描摹当下这一刻:

无风忽鼻端。

驻脚停下,也许是听到了这句诗吧,竟然凝神作了一个倾听的姿态。朦胧灯光中,真的无风,院中池塘,有几声蛙鸣,香气再一次猛然袭来。

我笑。

笑花香该是闻见的,却偏偏作了一个听的姿态。真的听见那夺魄香气脚步轻盈,飘渺而来。

拐个弯,移步向雨后暗夜里开放的栀子。在去往停车场那个小斜坡上,银杏树笔挺着直刺夜空,树下,几团似乎在漾动的白,是院中最茂密的那一丛栀子盛开时放出的光。

这些光影中,盈动暗香的,是今年最早开放的栀子花。由于灯光而并不浓酽的夜色,却因为这香气而稠粘起来。

5月28日。上午。

去年远行南非,深夜从机场拖着行李回家,一进院子,就闻见了这花香。那是六月,花香有些不同。不是现在这样的清芬,而是带着过份的甜,是果酒发酵的那种味道。

那是栀子开到凋败时的味道。

昨夜回到家里,就打开电脑,查照片档案。查到去年的时间,是六月二十三日。记得去年回家的第二天早上起来,迫不及待去拍了几张照片,却只拍到几朵稀落的,花瓣已经变huáng的残花。而今年栀子初开的夜晚,是五月二十七日。去年这个时候,正要出国去遥远的非洲之角。远行前等栀子花开等到六月几号都没有等到。那一枝枝半匍匐的绿叶间,挺起来一枚枚浅绿的花蕾,却久久不肯绽开。今年则不同,那些毛笔头形状的花蕾刚冒出来几天,就在这个雨后的夜晚,悄然绽放。

今年,媒体上炒过一阵千年奇寒的说法,后来又都齐齐出来嘲笑这是无稽的谣言。电视上还有囤了许多羽绒服的商家因亏本,哭着谴责气象学家。但在媒体辟谣不久,冬天真的就冷起来了。结果之一,自然是差不多所有花的开放都比去年要晚,偏偏这栀子却早于去年开放。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给相机充电。早上醒来,却见天一味yīn沉。到了十一点,天还不见晴,只好拿相机下楼,拍了一阵。并试了试一只新买的镜头。这只80——400的变焦镜头,本来是准备了盛夏时上青藏高原时好拍那些够不着的花朵。现在把长焦拿来近拍,因为这种镜头对景深的压缩,也有些特别的效果。6月1号还得出门,我想未来几天,应该有晴天,有好的光线,能把这些漂亮的花朵拍得更加明亮。

想起了里尔克的诗:

“给我片刻时光吧!我要比任何人都爱这些事物直到他们与你相称,并变得广阔。

我只要七天光yīn,七天尚未有人记录过的七天,七页孤独。”

5月29日。

今天上午,天放晴了,但要出门办事。

路过常去的器材店,买了两只偏振镜,就是要对付qiáng烈的阳光辐she下花朵上的反光。下午急急回到家,天又yīn了。更多的栀子花竟相开放。便只好坐在电脑前记下这些文字。

这时,门店铃响了。是清洁公司的钟点工。这两位中年妇女都各自别了两朵栀子花在身上。随着她们走动,隐约的香气便在屋子里四处播散,也时时飘进书房。这两个喜欢边gān活边家长里短的妇人,在我眼里显得亲切起来。

我问其中一位讨了一朵,放要眼前。翻出植物志来细细观察。

书上的描述并不特别详细:“花单生于枝端或叶腋,白色,芳香;花萼绿色,圆筒状;花园高脚碟状,裂片5或较多。”但对我这个初涉植物学的人来说,也是有用的指引。我想起花开园中的情形,如果不是生于枝端,也就是每一枝的顶上,那些花蕾与花朵就不会那么醒目地浮现于密集的绿叶之上。花瓣自然洁白,而且厚厚的——植物书把这描述为“肉质”——在我看来,却应该有一个更高级的比喻。那花瓣不仅洁白无暇,而且,有着织绵般的暗纹,却比织锦更细腻柔滑。花萼——也就是花蕾时包裹着花朵的那一层苞片确乎是绿色的,当它还是花蕾时,萼片被里面不断膨胀的花朵撑大,越来越薄,薄到绿萼下面透出了花瓣越来越明晰晶莹的白。直到花萼被撑裂的那一刻。要是有一架摄影机,拍下栀子开放的过程,那种美,一定摄人心魄。花梗差不多有两厘米长,花朵就在这长长的花梗上展开。因为这个长梗,书上才说它是“高脚碟状”。对这么美丽的花朵来说,这个比喻也太不高级,而且不尽准确。这朵直径三厘米左右的花朵,花瓣分为三层。每层六瓣,跟书上所说的“裂片5”不同。这一点,倒是一句宋人诗写得准确:“明艳倚娇攒六出”。“六出”,也就是展开六枚花瓣的意思。这些花瓣捧出的,是作为一朵花来说最重要的部分:雌蕊与雄蕊。看过一张照片,是一个美国植物学家的照片。老头在用放大镜观察一朵花。刚看过的一本外国人写的描述地中海植物的书上也qiáng调,观花的必备工具里要有一只放大镜。我想,这是为了便于对结构jīng巧的花蕊进行仔细观察。我没有备下这个东西,于是,也只好和手边的植物书一样语蔫不详。我只看见六枚颜色棕黑瘦弱的雄性,围着一只明huáng的雌蕊,有些自惭形秽的样子。而栀子的雌蕊却颜色矫艳,而且长成一个蒂,像是这朵花的兴奋点。如果这朵花要发声,肯定就是它引发的一声娇喘。这么写,好像有点情色了。但花朵的开放,于植物自己,就是一场盛大的jiāo欢。如果要冷静下来,就再引杨万里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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