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85)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吃完饭,女土司招招手,她的下人把索郎泽郎看上的那个侍女带进来。她们已经用鞭子抽打过她了。女土司把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我,说:"这小蹄子传错了我的话,现在,我要杀了她。"

我说:"不知道这个姑娘传错了岳母什么话?她叫我替你喂马,难道你是传话饿死那些值钱的马?"

这下,女土司更是咬牙切齿,叫另外三个侍女把她们的伙伴推出去毙了。索郎泽郎,我的收税官从外面冲进来,在我面前跪下,我叫他起来说话,但他不肯,他说:"少爷知道我的意思。"我对岳母说:"这个姑娘我的税务官的未婚妻。"

女土司冷笑,说:"税务官是什么官?"她说,我这里有好多东西她不懂得,也不喜欢。

我说,这里的事情,这个正在创造的世界并不要人人都喜欢。"管他是什么狗屁官,也是个官吧。"女土司把脸转向了曾和她同chuáng共枕的茸贡土司,说,"你儿子不懂规矩,这小蹄子是个侍女,是个奴才。"

这句话叫麦其土司感到难受。

这个女土司,她一直在和我作对。我请她来,只是想叫土司们最后聚会一下,她却铁了心跟我作对。这些年,土司们都高枕无忧地生活,也许,他们以为-个好时代才刚刚开始吧。现在,我要使这个靠我的麦子渡过了饥荒,保住了位子的女土司难受一下了。我告诉她,我身边的人,除了塔娜是高贵出身,是土司的女儿,其他人都是下人出身。我叫来了侍女们的头子桑吉卓玛,行刑人兼照相师傅尔依,我的贴身侍女,那个马夫的女儿,一一向她介绍了他们的出身。这些下人在别的主子面前露出了上等人那种很有尊严的笑容。这一下把女土司气得够呛。她对那个侍女说:"你真要跟这个人吗?"

侍女点点头。

女土司又说:"要是我饶恕你的一切罪过……"

那个侍女坚定地走到了索郎泽郎身后,打断了她的话,说:"我并没有什么罪过。"

尔依举起相机,先是一声爆响,接着又是一片眩目的白光,这一下也把我的岳母吓得不轻。她一脸惊恐的表情给摄入照相机里去了。照完相,女土司说,明天,她就要回去了。

我说,还会有其他土司来这里作客。

她对麦其土司说:"本来,我说到这里可以跟你再好好叙叙话,可你老了,没有jīng神了。要是别的土司要来,我就等等他们,一起玩玩吧。"她那口气,好像那些土司即是她旧日的相好一样。

高高在上的土司们其实都十分寂寞。

银子有了,要么睡不着觉,要么睡着了也梦见有人前来抢夺。女人有了,但到后来,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唤不起睡在肥胖身体深处的情欲。最后,土司们老了,那个使男人充满自信的地方,早就永远地死去了。麦其土司被一身肥肉包裹着,用无奈的眼睛看着曾跟自己有过云雨之欢的茸贡土司。

他们都老了。

夜降临了。

看上去女士司比早晨苍老多了。我母亲和父亲也是一样的。早上,他们打扮了自己,更主要的是,早上还有些jīng神,下午,脸上扑上了灰尘,加上上了年纪的困倦,便现出真相了;麦其和茸贡都盼着别的土司早点到来,下人们在楼上最向阳的地方摆上了软和的垫子,两个土司坐在垫子上陈望远方。土司太太则在屋里享用鸦片。她说过,在汉地的家乡,好多人为了这么一点癖好,弄得倾家dàng产,而在麦其家,用不着担心为了抽几口大烟而有一天会曝尸街头,所以,她要好好享受这个福气。我叫huáng师爷去陪着母亲说话,两个汉人可以用他们的话说说家乡的事情。

天气好时,每到正午时分,河上总要起一阵风。

河上的风正对着麦其土司的夏宫chuī来。下人们站起来,用身子把风挡住。每天,都有客人驾到。差不多所有土司都来了。其中当然少不了拉雪巴土司。拉雪巴土司跟麦其家是亲戚,大饥荒那几年,在我初建寨子时,他曾在这里住了好长时间。在所有土司里,我要说,他是最会做生意的一个。他的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先到的土司们都由楼上下来了。我看迎客用的红地毯已被先到的土司们踩脏了,便叫人换上新的。拉雪巴土司穿过中午时分昏昏欲睡的镇子,走上了木桥。更加肥胖了。大家最先看见的是一个chuī胀了的口袋放在马背上。马到了面前,我才看到口袋样的身子和宽檐呢帽之间,就是我朋友那张和气的脸。

看看吧,这片土地上一大半土司站在他面前,但他只对这些人举了举帽子。当初,我夺去了他手下的大片土地,但他一下马,就把我紧紧地抱住了,两个人碰了额头,挨了脸颊,摩擦了鼻尖,大家都听见拉雪巴土司用近乎呜咽的声音说:"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拉雪巴土司已经不能自己走上楼了。

huáng师爷有一把漂亮的椅子,下人们把拉雪巴土司放在椅子里抬到楼上。坐在椅子上,他还紧拉着我的手,说:"瞧,腰上的气力使我还能坐在马背上,手上的力气使我还能抓住朋友。"

我要说,这个土司应该是所有土司的榜样。

最后一天来的土司是一个年轻人,没有人认识他,他是新的汪波土司。他从南方边界出发,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所以用了比所有人都长的时间。最近的路是穿过麦其土司的领地,他没有那个胆量。听了这话,麦其土司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笑声变成了猛烈的咳嗽。汪波土司没有理会麦其土司。他认为这个人是已经故去的汪波土司的对手,而不是自己的。

他对我说:"相信我们会有共同的话题。"

我给他倒一碗酒,意思是叫他往下说。

他说:"让我们把仇恨埋在土里,而不是放在肚子里。"

管家问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少爷。

汪波土司笑了,他请求在镇子上给一块地方,他也要在这里做点生意。麦其土司接连对我摇头。但我同意了汪波的请求。他表示,将按时上税给我。我说:"我要那么多钱gān什么?要是中国人还在打日本人,我就像叔叔那样;掏钱买飞机。但日本人已经败了,我要那么多钱gān什么?"

有人间:"汉人不是自己打起来了吗?"

我说:"huáng师爷说,这一仗是中国最后一战了。"

土司们问huáng师爷是红色汉人会取得胜利,还是白色汉人。

huáng师爷说:"不管哪一边打胜,那时,土司们都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不会是自认的至高无上的王了。"

土司们问:"我们这么多王联合起来,还打不过一个汉人的王吗?"

huáng师爷哈哈大笑,对同是汉人的麦其土司太太说:"太太,听见了吗?这些人说什么梦话。"

土司们十分不服,女土司仗剑而起,要杀死我的师爷。土司们又把她劝住了。女土司大叫:"土司里还有男人吗?土司里的男人都死光了!"

第十一章 土司们

土司们天天坐在一起闲谈。

一天,管家突然问我,把这些人请到这里来目的是什么。

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是呀,我把这些人请来,仅仅是叫他们在死去之前和朋友、和敌人聚会一次?我要是说是,没人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人,即或这个好人是个傻子。何况,这个傻子有时还会做出天下最聪明的事情。要说不是,不管怎么想,我也想不出请这些人gān什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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