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83)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我的眼睛也有点湿了。

她问:"你高兴父母来你身边吗?"

我从chuáng上跳起来,把这个消瘦的老女人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老土司把我们拉开,说:"儿子,我是到麦其家的夏宫消夏来了了。

土司把我多年经营的地盘叫做他的夏官了。下面的人群情激奋,他们以为老土司又要bī我去别的地方。索郎泽郎嚷着要替我杀了这个老家伙。塔娜也说,要是她丈夫在这也呆不住,她只好回母亲身边去了。

看到自己到来像往平静的湖泊里投下了大块的石头,土司非常高兴。他对我说:"你是我儿子,你是麦其土司的未来。"也就是说,他正式承认我是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了。下人们听到这句话,才又平静了。

我当了继承人也无事可gān。便上街喝酒。

店主告诉我,他弟弟已经逃到汉地,投到汉人军队里去了。他弟弟来信了,说马上就要开拔,打红色汉人去了。他们兄弟在多年的流làng生活中,到过很多汉人地方和别的民族的地方。店主声称他们兄弟起码jīng通三种语言,粗通六七种语言。我说了声:"可惜了。"

"有时我想,要是你不是麦其家的,我们兄弟都会投在你手下做事的。我弟弟不知能不能回来,他不是很想复仇,他只想光明正大地杀人,所以,才去当兵打仗。"店主说,"现在,该我来杀麦其土司了。"

我告诉他,麦其土司到这里来了。

"好吧,让我杀了他。一了百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出现了悲戚的神情。"

我问他为何如此悲伤。

他说:"我杀了你父亲,你就会杀了我,不是一了百了吗?"

"要是我不杀你呢?"

"那我就要杀你,因为那时你就是麦其土司。"

店主要我把土司带到店里来喝一次酒。

"这么着急想一了百了?"

"我要先从近处好好看看杀了我父亲的仇人。"

但我知道他想一了百了。

过了几天,土司带着两个太太欣赏够了尔依的照相手艺,我带着他到镇子上看索郎泽郎带人收税,看人们凭着一张纸在huáng师爷执掌的银号里领取银子。然后,才走进了酒店。店主在土司面前摆上一碗颜色很深的酒,我知道他店里的酒不是这种颜色。我就把只死苍蝇丢在那碗酒里。这样,土司叫店主换一碗酒来是理所当然了。换酒时,我把那一碗泼在店主脚上,结果,酒把他的皮靴都烧焦了。

父亲喝了酒先走了。

店主捂住被毒酒烧伤的脚呻吟起来,他说:"少爷是怕我毒死你父亲就要跟着杀你吗?"

"我是怕我马上就要杀了你。那样的话,你连个儿子都没有,谁来替你复仇?还是快点娶个老婆,给自己生个复仇的人吧。"

他笑笑,说:"那就不是一了百了了。我是要一了百了。我说过要一了百了。"他问我,"你知道我们兄弟为父亲的过错吃了多少苦吗?所以,我不会生儿子来吃我们受过的苦。"我开始可怜他了。

我离开时,他在我背后说:"少爷这样是bī我在你父亲身后来杀你。"

我没有回头,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只是说说罢了。当初,他弟弟要不是那件带有冤魂的紫色衣服帮助,也不会杀死我哥哥。过去的杀手复仇时,不会有他那么多想法。要是说这些年来,世道人心都在变化,这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晚上,我快要睡下时,父亲走了进来,他说今天儿子救了他一命。

他说,明天天一亮,他要派人去杀了那个人,把酒店一把火烧了,虽然里面没什么可烧的东西。我给土司讲了些道理,说明这样做大可不必。

土司想了想,说:"就像你可以夺我的土司位子,但却不夺一样吗?"

我想了想,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我得到麦其土司的位子,但我确实没bī他下台的打算。

父亲说:"要是你哥哥就会那样做。"

可是哥哥已经叫人杀死了。我不说破当时他并不真想让位给他,我只说:"我是你另一个儿子,他是一个母亲,我是另一个母亲。"父亲说:"好吧,依你,我不杀那个人,这里怎么说也是你的地盘。"

我说:"这是你麦其土司的夏宫,要是你不想让我在这里,我就去另外一个地方吧。"

父亲突然动了感情,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儿子,你知道我到这里来gān什么吗?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秋天一到,你就跟我回去吧。我一死,你就是麦其土司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他却捂住了我的嘴,说:"不要对我说你不想当土司,也不要对我说你是傻子。"父亲跟我说话时,塔娜就在她屋子里唱歌。歌声在夜空下传到很远的地方。父亲听了一阵,突然问我:"当上土司后,你想于什么?"我用脑子想啊想啊,却想不出当上土司该gān什么。我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是啊,过去我只想当土司,却没想过当上土司要gān什么。我很认真地想当土司能得到什么。银子?女人?广阔的土地?众多的仆从?这些我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已经有了。权力?是的,权力。我并不是没有权力。再说了,得到权力也不过就是能得到更多的银子、女人;更宽广的土地和更众多的仆从。这就是说,对我来说,当土司并没有什么意思。奇怪的是,我还是想当土司。我想,当土司肯定会有些我不知道的好处,不然,我怎么也会这么想当?父亲说:"好处就是你知道的那些了,余下的,就是晚上睡不着觉,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提防。""这个我不怕。"我说。"为什么不怕?"

"因为我不会有儿子。"

"没有儿子?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没有儿子?"我想告诉她,塔娜的下面gān了,不会再生儿子了,但我却听见自己说:"因为你的儿子是最后一个土司了。"父亲大吃了一惊。我又重复了一次:"要不了多久,土司就会没有了!"接着,我还说了好多话,但我自己却记不得了。在我们那地方,常有些没有偶像的神灵突然附着在人身上,说出对未来的预言。这种神灵是预言之神。这种神是活着时被视为叛逆的人变成的,就是书记官翁波意西那样的人,死后,他们的魂灵无所皈依,就会变成预言的神灵。我不知道是自己在说话,还是我身上附着了一个那样的神灵。

麦其土司在我面前跪下,他说:"请问预言的是何方的神灵?"

我说:"没有神灵,只是你儿子的想法。"

父亲从地上起来,我替他拍拍膝盖,好像上面沾上了尘土。虽然屋子里gāngān净净,一清早,就有下人用白色牛尾做的拂尘仔细清扫过,我还是替他拍打膝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傻子这一手很有用,土司脸上被捉弄的懊恼上又浮出了笑容。他叹了口气,说:"我拿不准你到底是不是个傻子,但我拿得准你刚才说的是傻话。"

我确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结局,互相争雄的土司们一下就不见了。土司官寨分崩离析,冒起了蘑菇状的烟尘。腾空而起的尘埃散尽之后,大地上便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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