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我不要你任何东西。"

"难道,在这里我还要为自己的安全操心吗?"

看看吧,huáng初民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落到了眼下这地步,便把自己的命运完完全全地jiāo到了我手上。他是明白人,晓得真要有人对他下手,几个保镖是无济于事的。他把保镖jiāo出来,就不必为自己操心了。该为他操心的,就变成了我。他唯一的损失是走到什么地方,就不像有保镖那么威风了。但只要不必时刻去看身后,睡觉时不必竖着一只耳朵,那点损失又算得上什么。他喝了一碗酒,咧开嘴笑了,几滴酒沾在huáng焦焦的胡子上面。我叫他想喝酒时就上这个酒店里来。他问我是不是就此失去了自由,连喝酒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我告诉他,到这个店里喝酒他不必付帐。他问我是不是免去了这个店主的税。店主说:"不,我记下,少爷付帐。"

huáng初民问:"你是他的朋友吗?少爷有些奇怪的朋友。"

店主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因为我的弟弟是个杀手。"

huáng初民立即叫酒呛住了,那张huáng色的脸也改变了颜色。

我带着他走出店门时,他的脚步像是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我告诉他,这个杀手是专报家仇的那种,他才放心了。我倒是觉得酒有些上头,在桥上,chuī了些河风,酒劲更上来了。huáng初民叫我扶住他的肩头。他问我:"他弟弟真是一个杀手吗?"

我说:"这个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你是gān什么的?"

他想了想,说:"落到这个地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gān什么的,这样吧,我就当你的师爷吧。"他用了两个汉字:师爷。我的傻子脑袋里正有蜂群在嗡嗡歌唱,问他:"那我是什么人?"

他想了想,大声地对着我的耳朵喊:"现在你什么人都不是,但却可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一种人!"

是的,要是你是一个土司的儿子,而又不是土司继承人的话,就什么都不是。哥哥死后,父亲并没有表示要我做继承人。我岳母又写了信来,叫我不必去看她。她说,麦其土司遭到了那么伤心的事情,她不能把麦其土司最后一个儿子抢来做自己的继承人。但管家对我暗示,有一天,我可以同时是两个土司。huáng师爷把这意思十分明确地告诉了我。

当然,他们都告诉我,这一切要耐心地等待。

好吧,我说,我们就等着吧,我不着急。

这样,chūn花秋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管家和师爷两个人管理着生意和市场,两个小厮还有桑吉卓玛办些杂事。这样过了几年,麦其家的傻子少爷已经是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人了。管家捧着账本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问:"甚至比过了我的父亲?"

"超过了。"他说,"少爷知道,鸦片早就不值钱了。但我们市场上的生意好像刚刚开始。"

这天,我带着塔娜打马出去,路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回到边界上后,她没有再去找别的男人,我觉得这样很不错。她问:"你真是土司里最富有的人了吗?"

我说:"是的。"

她说:"我不相信,看看跟在你后边的是些什么人吧。"

我看了看,是我那些最亲近的人们跟在后面。塔娜对着天空说:"天老爷,看看你把这个世界jiāo到了些什么样的人手上吧。"我知道,她是高兴才这样说的。

是的,看看吧,我的管家是跛子,师爷是个胡子焦huáng的老头,两个小厮可能是跟我太久的缘故吧,一大一小两张脸对着什么东西都只有一种表情,尔依脸上的表情是羞怯,索郎泽郎的表情是凶狠。索郎泽郎已经是专管收税的家丁头目了,他很喜欢专门为收税的家丁特制的衣服。卓玛现在是所有侍女和厨娘的领班,她发胖了,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男人已经不是十分重要了,所以,她已经开始忘记银匠了,她好像也忘记给我当侍女的时光了。

塔娜问我:"桑吉卓玛怎么不怀孩子呢?跟过你,跟过银匠,又跟了管家。"

她问了个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于是,我用她的问题问她,问她怎么不给我生个孩子。

塔娜的回答是,她还不知道值不值得为我生孩子,她说:"要是你真是个傻子怎么办,叫我也生个傻子?"

我美丽的妻子还没有肯定丈夫是傻子,我想。

我对她说:"我是个傻子,你的肚子要一辈子空着了。"

塔娜说:"等到我觉得你真是个傻子时,我要另外找一个人叫我怀个女儿。"

我不相信孩子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塔娜叫我看了些粉红色的药片;她说是从印度来的。印度本来就有不少神奇的东西,英国人又带了不少神奇东西去那地方。所以,要是什么东西超过我们的理解范围,只要说是从印度来,我们就会相信了。就是汉地传来的罂粟,huáng师爷说也是百十年前英国人从印度弄到汉地的。所以,我相信粉红色的药片可以叫塔娜想不要孩子就不要,想要哪个人的就要哪个人的,就像我们想吃哪个厨娘做的就吃哪个厨娘做的。我和塔娜的关系就是这样赤luǒluǒ的,但我还是喜欢这份坦率和真实。我敬佩塔娜能使我们的关系处在这样一种状况。她有操纵这类事情的能力。她还很会挑选讨论这类事情的时机。

风从背后推动着,我们骑在马上跑了好长一段。最后,我们站在了小山岗上。面前,平旷的高原微微起伏,雄浑地展开。鹰停在很高的天上,平伸着翅膀一动不动。这时,具体的事情都变得抽象了,本来会引起刻骨铭心痛楚的事,就像一颗灼热的子弹从皮肤上一掠而过,虽然有着致命的危险,但却只烧焦了一些毫毛。我的妻子说:"看啊,我们都讨论了些什么问题啊!"

眼前开阔的景色使我的心变得什么都能容忍了,我说:"没有关系。"

塔娜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说:"回去后,这些话又要叫你心痛了。"这个女人,她什么都知道!是的,这些话,在房子里,在夜半醒来时,就会叫我心痛。成为我心头慢慢发作的毒药。但现在,风在天上推动着成堆成团的白云,在地上chuī拂着无边的绿草,话语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还谈了很多话,都被风chuī走了,在我心里,连点影子都没留下。突然,塔娜一抖缰绳,往后面跑了。这个女人是撒尿去了。索郎泽郎一抖缰绳上来,和我并排行走。这几年,他已经径成个脖子粗壮,喉节粗大的家伙了。他把眼睛望着别处,对我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这个妖jīng。"收税人的褐色制服使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深沉严肃。他说:"少爷放心,要是她真正做出婊子养的事来,我会替你杀了她。"

我说:"你要是杀了我妻子,我就把你杀了。"

他没有说话。他对主子的话不会太认真。索郎泽郎是个危险的家伙。管家和师爷都说,这样的人,只有遇到我这样的主子才会受到重用。我这样的主子是什么样的主子?我问他们。师爷摸着焦huáng的胡子,从头到脚地看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管家说,跟着gān,心里轻松。他说,主子不是土司,所以,就不怕主子怀疑有谋反之心。塔娜回来了。这一天,我好像看见了隐约而美好的前程,带领大家高举着鞭子,催着坐骑在原野上飞奔,鸟群在马前惊飞而起,大地起伏着,迎面扑来,每一道起伏后,都是一片叫人振奋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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