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把我的头捎给我的主子,叫他知道他的人尽忠了。我要到了他面前才闭上眼睛。"

"是一条好汉,要是你是我的手下,我会很器重你。"

那人对哥哥最后的请求是,送回他的头时要快,他说不想在眼里已经没有一点光泽时才见到主子。他说:"那样的话,对一个武士太不体面了。"大少爷吩咐人准备快马。之后的事就很简单了。行刑人把他的上身解开,只有脚还锁在行刑柱上,这样骨再硬的人也不得不往下跪了。行刑人知道大少爷英雄惜英雄,不想这人多吃苦,手起刀落,利利索索,那头就碌碌地滚到地上了。通常,砍掉的人头都是脸朝下,啃一口泥巴在嘴里。这个头却没有,他的脸向着天空。眼睛闪闪发光,嘴角还有含讥带讽的微笑。我觉得那是胜利者的笑容。不等我把这一切看清楚,人头就用红布包起来,上了马背一阵风似地往远处去了。总觉得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哥哥笑话我:"我们能指望你那脑袋告诉我们什么?"

不等我反驳,母亲就说:"他那傻子脑袋说不定也会有一两回对,谁又能肯定他是错的?"

大少爷的脾气向来很好,他说:"不过是一个奴才得以对主子尽忠时的笑容罢了。"

聪明人就是这样,他们是好脾气的,又是互不相让的,随和的,又是固执己见的。想不到汪波土司又派人来了。这一次是两个人,我们同样照此办理。那些还是热乎乎的人头随快马驰向远处时,大少爷轻轻地说:"我看这事叫我操心了。"

汪波土司的人又来了,这次是三个人。这次,我的哥哥大笑起来,说:"汪波是拿他奴隶的脑袋和我们开玩笑,好吧,只要他有人,我们就砍吧。"

只是这三个人的脑袋砍下来,没有再送过去了。我们这里也放了快马去,但马上是信差。信很简单,致了该致的问候后,麦其土司祝贺汪波土司手下有那么多忠诚勇敢的奴隶。汪波土司没有回信,只是自己派人来把三个人头取走了。至于他们的身子就请喇嘛们做了法事,在河边烧化了事。

有这么轰轰烈烈的事情发生,简直就没有人发觉chūn天已经来了。

刚刚收上来的罂粟种子又分发下去,撤播到更加宽广的土地里。

第四章 失去的好药

家里决定我到麦其家的领地上巡行一次。

这是土司家儿子成年后必须的一课。

父亲告诉我,除了不带贴身侍女之外,我可以带想带的任何人。小小身子的塔娜哭了一个晚上,但我也没有办法。我自己点名带上的是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和将来的行刑人尔依。其他人都是父亲安排的。总管是贩子管家。十二个人的护卫小队,带着一挺机关枪和十支马枪。还有马夫,看天气的喇嘛,修理靴子的皮匠,专门查验食物里有没有毒物的巫师,一个琴师,两个歌手,一共就这么多人了。

如果没有这次出行,我都不知道麦其家的土地有多么广阔。如果不是这次出行我也体会不到当土司是什么味道。

每到一个地方,头人都带着百姓出来迎接我。在远处时,他们就chuī起了喇叭,唱起了歌谣。等我们近了,人群就在我们马队扬起的尘土里跪伏下去。直到我下了马,扬一扬手,他们才一齐从地上站起来,又扬起好大一片尘土。开始时,我总是被尘土呛住。下人们手忙脚乱为我捶背,喂水。后来,我有了经验,要走到上风头,才叫跪着的人们起身。一大群人呼啦啦站起来,抖擞着衣袖,尘土却飘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下马,把马枪jiāo给索郎泽郎。我要说他真是个爱枪的家伙,一沾到枪,他就脸上放光。他端着枪站在我的身后,呼吸都比寻常粗重多了。在我和随从们用敬献的各种美食时,他什么也不吃,端着枪站在我身后。

我们接受欢迎的地方,总是在离头人寨子不远的开阔草地我们在专门搭起的帐篷里接受跪拜,美食,歌舞,头人还要还要把手下的重要人物介绍给我。比如他的管家,下面的寨子的寨首,一些作战特别勇敢的斗士,一些长者,一些能工巧匠,然后,还有最美丽的姑娘。我对他们说些自己觉得没有意思,他们却觉得很有意思的废话。我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说这些话没有什么意思。跛子管家说,少爷不能这样说,麦其家的祝福麦其家的希望对于生活在麦其家领地上的子民来说,怎么会木重要呢。他是当着很多人对我说这话的,我想是因为他对我不够了解。于是,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住口吧,我们住在一个官寨里,可是你也不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我才对跪在面前的那些人说:"你们不要太在意我,我就是那个人人知道的土司家的傻瓜儿子。"

他们对这句话的反应是保持得体的沉默。

这些事情完了,我叫索郎泽郎坐下吃我们不可能吃完的东西:整个整个的羊腿,整壶整壶的酒,大挂大挂的灌肠。稀奇一点的是从汉地来的糖果,包在花花绿绿的纸片里面,但我已经叫小尔依提前给他留了一点。索郎泽郎吃了这些东西,心满意足地打着嗝,又端着枪为我站岗。叫他去休息他怎么也不肯。我只好对他说:"那你出去放几枪,叫尔依跟你去,给他也放一两枪。"

索郎泽郎就是放枪也把自己弄得很累。他不打死的靶子,而要打活动目标。小尔依很快就回来了,他说:"索郎泽郎上山打猎去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去。

他笑笑:"太累人了。"

我开玩笑说:"你是只对捆好的靶子有兴趣吧。"

小尔依还是笑笑。

山上响起了枪声,是我那支马枪清脆的声音。晚上,头人派出漂亮的姑娘前来侍寝。这段时间,每天,我都有一个新的女人,弄得下面的人也显得骚动不安。管家在有些地方也能得到相同的待遇。他的办法是叫人充分感到土司少爷是个傻子,这样人家就把他当成土司的代表,当成有权有势的重要人物。这样的办法是有效果的。他得到了女人,也得到了别的礼物。他太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了。有一天,我突然对管家说:"你怕不怕尔依。"

管家说:"他父亲怕我。"

我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害怕他。"

他想再从我口里问出点什么来时,本少爷又傻乎乎地顾左右而言它了。这样的巡游不但愉快,而且可以叫人迅速成长。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显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惊。可是当他们害怕了,要把我当成个聪明人来对待的时候,我的行为立即就像个傻子了。比如吧,头人们献上来侍寝的女人,我在帐篷里跟她们调情做爱。人们都说,少土司做那种事也不知道避讳吗?我的随从里就有人去解释说,少土司是傻子,就是那个汉人太太生的傻子。索郎泽郎却不为帐篷里的响声所动,背着枪站在门口。这是对我的忠诚使然。小尔依对我也是忠诚的。他带着他那种神情,那种举止,四处走动,人家却像没看见他一样。所以他知道人们在下面说些什么。我是从不问他的。当我们从一个头人的领地转向另外一个头人的领地,在长长的山谷和高高的山口,在河岸上,烈日当头,歌手们的喉咙变得嘶哑了,马队拉成长长一线时,小尔依便打马上来,清一清喉咙,那是他要对我讲听来的那些话了。小尔依清一清喉咙作为开始,说这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说了什么,都是客观冷静的叙述,不带一点感情色彩。我常对两个小厮说,你们必须成为最好的朋友。有个晚上,我不大喜欢此地头人送来的姑娘。因为她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不回答。我问是不是有人告诉她我是傻子。她噘着嘴说:"即使只有一个晚上,也要要我的人真心爱我,而少爷是不会的。"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9/9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